文「施展」
3月11號,是大型行為藝術的一天。
一篇文章在網上屢發屢刪,網友為了規避,各種腦洞層出不窮,從早期還在可想像範圍內的圖片版、倒排版、繁體版,發展到後來完全超出想像的古文版、粵語版、滿文版、藏文版、拼音版、英文版、德文版、韓文版、日文版、越南文版、希伯來文版、甲骨文版、金文版、盲文版、摩爾斯電碼版、二維碼版、16進位編碼版、區塊鏈版、火星文版、克林貢語版、emoji表情版、天書版、毛體字版、音頻版、配樂版……
整個事情變成了一場自發的超大規模全民行為藝術。
這場行為藝術,最起碼就其啟動而言,沒有人組織,是一種純湧現的過程,這很網際網路;
這場行為藝術沒有任何明確的訴求,但是人們卻可以從中感受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很明確的態度,分布式的態度表達匯聚成了一個一致的過程,
這也非常網際網路;很可能,兩天之內,這場藝術就結束了,但是同樣很可能,近期不知道哪天、不知什麼機緣,又會出現一場大的類似行為藝術事件,再一次表達出態度,這還是很網際網路。
從2月初李醫生開始,到2月底某出版社策劃的圖書,再到3月初的感恩說,再到這一次,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網際網路已經四次表達態度了。
網際網路時代的態度表達,對於現代政治有著一種特殊的效應。
這與現代政治的正當性有著一種微妙的關係。
政治統治當中有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人們會問一句「我憑什麼聽你的」。所謂「正當性」,就是要把這個「憑什麼」給說清楚。
古典政治和現代政治在正當性的來源上有著巨大的差異。
在古典政治看來,統治的正當性在於統治者「上應天命」。具體什麼是「天」,是另一個問題,有可能是上帝(安拉),有可能是一個抽象的理念「天」,有可能是某某大神。無論是啥,這個「天」都是基於宗教的,它超越於任何人和任何組織之上。古典政治正當性的核心問題在於對「天意」的解釋,但無論怎麼解釋,都不能脫離開經,而經是不容修改的。一個政權無法自我證成,其統治到底有沒有正當性,是有一個外在的判斷標準的。
現代政治有個巨大變化,原則上來說,它是「人民」的自我統治。所謂「自我統治」,就意味著正當性來自於自我賦予,就是說,
之所以「我們」應當自我統治,是因為「我們」決定自我統治。
現代政治不依賴於什麼外在於「我們」的標準,只依賴於「我們」的自我意志。
結果就是,無論什麼樣的政體形式都能自我證成,只要它能給出一個關於「我們」或說「人民」的建構。所以現代政治的核心問題是對於「我們/人民」的建構,這有多種多樣的建構方式,同樣一個群體,基於不同的敘事邏輯,能夠被建構為各種意涵區別巨大的「我們/人民」。
「我們/人民」決定自我統治,因此「我們/人民」就有正當性,也就是說,現代政治的正當性實際上是基於循環論證的。
所以,在一些古典學家看來,現代政治都是僭主政治。所謂僭主政治,就是自我證成/循環論證出其正當性的,它自己給自己設定個標準,而自己無論如何都會符合這個標準。所以這些古典學家認為現代政治都是由意識形態建構的,都內在地包含著暴政的可能性,沒有哪種政體天然地能夠避免。
有個有趣的小故事,就是提出「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的著名學者哥德爾,從納粹統治下的奧地利流亡美國。在愛因斯坦陪他去移民局申請美國國籍的時候,移民官聽說哥德爾來自納粹治下的地方,自豪地說,「幸好我們美國有完美的憲法,保障了我們絕不會落入法西斯政權。」哥德爾馬上反駁,「恰恰相反,我發現了美國憲法的漏洞,證明了它是會導向法西斯政權的。」幸虧愛因斯坦岔開了話頭,才讓哥德爾申請國籍的事情沒有遇到麻煩。
哥德爾是邏輯學上劃時代的人物,我們可以充分信任他對美國憲法所做的邏輯梳理,就是說它確實有導向法西斯政權的潛在可能性。但為什麼這沒有變成現實呢?不僅美國,為什麼大部分現代國家都沒有落入這樣一種法西斯政權呢?
答案在於,現代國家雖然沒有了來自於「經」的外在標準,但是在憲法之外另有制約機制,制約著憲法當中那些潛在危險。
最重要的制約機制有兩點,一是強大的社會,一是人們的常識感和道德本能。
先說強大的社會。
美國之所以不會墮入法西斯政權,不是因為它的憲法有多完美——魏瑪德國的憲法被認為是當時世界上最完美的憲法,但正是魏瑪德國當中成長起希特勒的政權。美國不會墮入黑暗的原因在於其強大的社會,這是個大社會小政府的國家,即便政府試圖利用憲法漏洞走向極權,強大的社會也會讓其妄念落空;於是也就不會有人抱有這種妄念了,因為沒有成功的機會。
再說人們的常識感和道德本能。
現代政治的正當性基於意識形態的建構,意識形態還會嘗試通過國民教育去塑造人們對世界的理解方式,以便強化自己的正當性。通常來說,這種教育都會有不小的效果。但要注意,這是說「通常」,所謂的「通常」,有個基本前提,就是它不會嚴重地挑戰人們的常識感和道德本能。由於社會上總會有多種多樣的觀念和立場,以至於人們經常無法達成共識,難以統一行動起來;但是一旦哪個事情極為嚴重地挑戰人們的常識感和道德本能,共識瞬間就會達成,形成統一的態度。
接下來就看是否有低成本的手段能夠讓人們的態度獲得共振,湧現式地迸發。
網際網路提供了這樣一種手段,人們在一瞬間似乎進入到一種集體心流狀態,一場無組織、分布式、態度卻出奇一致的大型行為藝術就此開啟。
實際上,現代政治奠基於現代社會,而現代社會就是一種基於市場而演化出來的複雜社會。沒有足夠有活力的社會,就沒有有活力的經濟;沒有足夠有活力的經濟,就沒有能夠支撐現代政治的財政;沒有財政,現代政治本身也就玩不下去了。最終,現代政治必須依託於有活力的現代社會,才真的能夠存續下去。
所以,
我們可以在現代政治中識別出兩種「僭主邊界」。
一個是硬約束的邊界,就是政治與社會的辯證關係,
如果政治對於社會的壓制約過了某個邊界,也就玩不下去了,而只要守在邊界之內,社會遲早會發育起來。
還有一個是軟約束的邊界,就是前面所說的常識感和道德本能。
網際網路為這種軟約束提供了最為強大的表達工具,讓它能夠在特定時刻以某種集體心流的方式,劃出一種事先看不見、卻是幾乎所有人都能直覺體會到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