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78天以後,老家的一切都變了。
記憶裡的老宅已經傾頹近半,苔蘚在紅磚上瘋長,牆皮和瓦片大片剝落,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發出「嗶啵」裂聲。
9778天,張玉環成為國內已知被關押時間最長的無罪釋放當事人。
已經傾頹的老宅。
對著又一波新擁上來的媒體記者,張玉環又講起他的故事。8月4日出獄以來,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個過去他多次在獄中、法庭上,和申訴書裡提及的事實。
1993年10月24日,江西省南昌市進賢縣凰嶺鄉張家村兩名男童被害,隨後被拋屍在村西北的下馬塘水庫。2個月後,時年26歲的村民張玉環被指控為殺人兇手。自1995年起,他歷經4次審理,最終被改判無罪釋放。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自己如何被捲入命案,如何遭遇刑訊逼供,如何堅持申訴,又如何在27年的牢獄中生存下來。激動時,他捲起褲腿,露出舊傷疤。
這缺席的27年,留下另一道撕裂的傷疤。不僅在張玉環,也在大兒子張保仁、小兒子張保剛、前妻宋小女……在所有張家人的情感與記憶中。
27年後的全家福。
前妻:
這個擁抱你永遠欠我的
宋小女的願望,還是落空了。
8月4日晚上18時40分,她帶著兩個兒子守在家門口,老遠就看到回家的張玉環。
「要抱,我覺得應該抱,這個擁抱他欠我太久太久了。」對著媒體的採訪鏡頭,宋小女的臉上泛著歡欣的光暈,卻又忍不住捂臉掩飾。萬般複雜的情緒,經由網絡傳播,開始「出圈」。
有人說,任何導演和任何演員,都無法表現出這種壓抑了近27年,於一刻爆發的複雜的真摯的人間情感。
但幾十秒鐘後,宋小女就因情緒過於激動而暈倒——多年來,她一直有高血壓;另一頭,張玉環被簇擁的人群擠入了堂屋。
一天後,宋小女從醫院出院。她坐車來到張家村,兩人緊握雙手,不過沒有擁抱。
「你要記得哦,這個擁抱你永遠欠我的。」望著張玉環的臉,宋小女很認真。
這場變故前,宋小女白淨清瘦,對農活和家務幾乎一竅不通。1970年出生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18歲那年,她經人說媒,嫁給了大她3歲的張玉環——母親說,你是個老實人,就該嫁另一個老實人。
時至今日,宋小女依然能回想起陪張玉環犁地,等張玉環做飯的幸福光景。
張玉環無微不至,更像是父親。他會獨自去縣城為妻子挑選衣服。宋小女最中意的是一條紫色連衣裙,「腰上有鬆緊帶,胸口還有一排小紐扣裝飾。後來我出去打工,也沒捨得帶去。」
她坐在沙發上,手壓在腿下,姿勢不太好看,臉上卻忽然迸發出少女般的天真笑容。她歪著腦袋,輕抿著嘴,喃喃地連說了三個「好美」。
5年後,1993年10月27日,張玉環被警方以「協助調查」之名帶走。宋小女追著警車跑了好長一段,還是沒有追上。
那時她還沒有想到,生活會在身後,步步緊逼。
張玉環被警方宣告為殺人嫌犯後,宋小女先是投奔娘家,第二年去了深圳打工。5歲的大兒子保仁託付給了婆婆張炳蓮,小一歲的保剛則由外公照料。
由深圳再去福建,宋小女慢慢被磨礪得粗糙,身材也逐漸走形。每個月,她把打工掙來的錢掰成三份,前兩份分別給兩個兒子,最後一份她自己留著,作為替張玉環申訴的路費。
她本想,一個人在深圳洗盤子,把兩個孩子養大,然後等張玉環出獄。但1999年,她被診斷出子宮瘤,醫院需要她有一個「丈夫」籤下手術同意書。經家人介紹,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吳國勝。
2011年,宋小女又確診宮頸癌。手術造成宋小女膀胱破裂,整天墊著尿片,什麼也做不了。
她對吳國勝說,自己不想活了。
「你去跟張玉環說,看他讓不讓你死!」一直支持妻子給前夫伸冤的吳國勝,也來了脾氣,把她送到南昌監獄,去見張玉環。
張玉環哭著勸她:「你要能活著就好好活著,你在的話,兩個兒子都會過得好一點。」宋小女聽了他的勸,打消了輕生的想法。
2020年7月9日,江西省高院開庭再審張玉環案,宋小女在張保仁的陪同下,在進賢縣法院看視頻直播。畫面裡,張玉環站得遠遠的,只看到一團模糊的白影。
「張玉環回來了,只能說我20多年的心事放下了。生活應該繼續,我也應該接受現實。」宋小女意識到,張玉環雖然回來,但他們已經漸行漸遠。
出院以後第一次見面,宋小女有些哀怨,「我跟你說的都是好(的情況),但是你現在回來了,我跟你說,我過得真不好。」
8月7日下午,有媒體問起,如果看待這兩段感情。她又是苦笑,又是唏噓,醞釀了好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件紫色連衣裙還在嗎?」我們問宋小女。
「家都沒了,衣服上哪找啊……」她搖搖頭。
宋小女苦笑又唏噓。
大兒子:
我為什麼推父親吼父親
宋小女暈倒那一刻,張保仁就在她身邊。
父親沒有認出他,像是一個陌生人似的從身邊擦過;母親暈倒後,父親沒有注意,更讓他崩潰。
張保仁衝開人群,衝著那個「陌生人」狠狠推了一把,不住地嘶吼,「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們三母子?!」
「我自己被人欺負都行,但我見不得母親受半點委屈。」事後,他坦白那一刻的失控原因。
記憶像洪水一樣決堤——
從4歲起,張保仁就和奶奶張炳蓮、母親宋小女一塊生活。小學老師要求寫作文《我的父親》,張保仁只能現編,把奶奶做的事安到了父親頭上,因為他對父親的印象幾乎是零;
8歲那年,他白天被奶奶教訓,躲在自家對面的矮牆後,不敢進屋。他蜷成一團,透過牆上的小洞,望著家裡微弱的白熾燈光,第一次強烈覺得,「要是爸爸在該多好」。
但爸爸始終沒法回應他。
大兒子張保仁教張玉環怎麼用手機。
張保仁的童年是孤獨的。奶奶性格剛烈,年輕時就一直嘴上不饒人,隔代祖孫很難溝通;同齡人也都躲著他,這個「殺人犯的兒子」。他愈發內向寡言,不屑於回應一切不公。
20多年後,坐在門前的小馬紮上回憶當初,張保仁表情平淡,「這種苦悶只有自己知道,你們無法體會……」
還是在弟弟張保剛的訴說裡,我們聽到張保仁更殘酷的遭遇:他被同村的孩子侮辱,腿被打斷,嘴裡被塞進牛糞。最後,張保剛找人把哥哥背了回來,在家躺了2個月。外公去世後,張保剛搬回張家村,兩兄弟和奶奶相依為命。
生存是兄弟倆首要考慮的問題。父親走後,他和弟弟要頂上多半的農活。奶奶捨不得打藥,除草是張保仁每天最主要的任務,「小時候就一直奇怪,為什麼只有我們家天天都要拔草,三畝地每次都要很久。」
有不少村民就記得,張保仁跟在奶奶身後,小小的身體站在稻田裡,水直沒過大腿。只有過年,全家人才能吃上一頓肉。一小條肉從年三十直吃到正月底,「肉壞了生蛆,就衝洗衝洗,繼續吃。」
張保仁中考只有250分,於是放棄念書,決定和弟弟一樣走出張家村。事實上,他早已下定決心走出去,這無異是一種解脫。
之後,他去了西安和弟弟會合,也結識了現在的妻子,她眼睛大大的,鼻頭有些高,有點「異域」的美。
從一開始,張保仁就坦白自己的不幸童年,他很感激妻子理解,「她說,我嫁的就是你這個人」。
只是「父親」,仍是家裡的禁忌。張保仁很少說起父親,尤其是在宋小女面前。他知道,這像一塊傷疤,每次揭開都會讓母親痛上好久。
和父親初見面的「衝突」後,張保仁獨自跑進已坍塌一半的老宅,蹲在瓦礫堆上掩面哭泣。
第二天中午,又是在傾頹的老宅門前,張保仁和父親聊了很久,「他有他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我們之間的感情也需要從零開始。我不能說謊,和他感情有多深。」
私下裡,張保仁和弟弟商量過,等父親出來了,該怎麼照顧他。只是27年的疏離,看上去仍難一時間逾越。
在張保仁的標準裡,「老爸」是最親暱的叫法。但現在,他更願意稱呼張玉環「爸爸」,挑不出錯,卻稍顯生分。
他覺得暫且這樣,也挺好。
小兒子:
現在的父親更像個孩子
張保仁推了爸爸這事,經由媒體被放大,也在張家內部引起不少爭議。
張保剛很快站了出來。晚上同睡一床,他勸父親,二十多年沒見,「(保仁)就像一個小孩在撒嬌,發小孩子脾氣,爸你理解不?」面對媒體,他不停解釋強調,哥哥只是太過著急,太想知道在爸爸心裡的分量。
二兒子張保剛。
張保剛比哥哥小一歲,但性子要強,講話直來直去。從一年級到四年級,他打了4年架,四次被學校開除。2002年,剛上小學四年級的他就出走西安。後來,他做過售貨員,養過珍珠,上工地搬過磚,也在模具廠裡搗過原料漿。
之後,兩兄弟去潮州投奔小叔,不料卻在中轉站遭人搶劫,每人隨身的500元現金只剩10元。剛開始,每月只賺著兩三百元,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覺得苦,「感覺比在村裡強,還能自己賺錢了。」
張保剛很慶幸,自己童年裡有個會疼人的外公,這點要比哥哥幸運得多。也因此,他更能體諒哥哥。他明白,哥哥19歲就結婚成家,妻子又來自外地,養家頂著巨大壓力,很難有暇看望父親。
張玉環出獄前,張保剛見過5次父親。第一次,印象裡是在8歲上下,奶奶張炳蓮帶著他們兄弟倆站在旁聽席,父親戴著腳鐐現身,他本能地喊出了「爸爸」。父親激動地朝他們揮手,大聲喊冤。
之後每次,他們只有半小時見面時間。這讓張保剛既難受,又如釋重負——有時候,張保剛甚至害怕多看父親,「每次探視結束,都要經歷一場離別。看得越多,思念反而越重」。
4年前,張保剛有了自己的孩子。父子倆見面,這個喜訊剛說出口,兩人抱頭痛哭。
臨走前,張玉環總是求兒子,再多跑一跑申訴,自己是冤枉的。
從很早起,兄弟倆就討論怎麼照顧父親。最早的計劃來自張保仁,他在西安購置了一套小三居,想等著父親出獄安定後,就把他接過去。「至少是個家,我也可以更多陪伴照顧他。」但這個計劃在8月4日宣告破產。
「他現在還比不上我家3歲的男娃。」張保仁剛教過他的事,轉頭就能忘記。
張保剛和他的孩子。
於是,張保剛自願留下,陪著父親適應生活。他給父親演示,如何在抖音上看有關自己的新聞。張玉環嘟囔著,想看報紙和電視,小兒子說:「現在一切都是在手機裡,錢也在手機裡。」說完,他看見父親臉上的茫然。父親還勸他,辭職回鄉,一塊種地。
這幾年,張保剛和哥哥一直在漳州做船員,生活還算穩定。禁漁期一過,再有幾天,哥哥就得回到福建漳州,上船出海。他們做了決定,接下來,把父親帶離被媒體蜂擁包圍的老家,再享幾天被兒孫們簇擁著的清福。
宋小女和張保剛。
8月7日中午,保剛第一回操刀,給父親做飯。他特意問了母親,爸爸走之前的口味偏好。這個男人錯過了他們的成長,如今,他們的身份像是倒了過來。
他想起,前幾天,有家裡人質問哥哥,他們為父親付出過什麼。張保剛想,這可能就是兄弟們的答案。
張玉環:
我只想待在村裡做個農民
張玉環
作為故事最核心主角的張玉環,如今像個老人,也像個孩子。
27年的牢獄生活,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烙印。他的雙腳變形,兩頰肌肉因鬆弛而下垂,額頭和眼角幾道皺紋深陷,頭髮儘管依然烏黑,但髮際線又往上爬了好幾公分。
看東西時,他偶爾會眯縫起眼。他總是在米飯裡加水,因為監獄裡蒸飯太硬,他想吃口軟和的。回家後第一個晚上,張玉環根本沒有睡著。
第一天,張玉環就搞忘了家裡日用品的擺放位置。兩個兒子給他買的智慧型手機,反覆教了幾次,仍是不大熟練。一個電話打進來,他按了幾次沒有反應,急得摳手。
張玉環說,在裡面太久,出來後的記性也差了不少。還有2天,兒媳和孫子要先回家,他先是拿著原子筆,在硬紙板上抄了幾遍他們的名字,但還是不放心,於是又抄了一遍。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27年前。這幾天在媒體的簇擁下,他圍著村子走了幾圈,每一遍都訝異地發現,一切都變了。
村裡的小道寬了不少,當年的土路也升級換代,澆了水泥。不少人家蓋起水泥小樓,只是年輕人越來越少。走在路上,有老人好奇地打量著張玉環,等走近後才招呼道:「回來了啊?」
老屋破敗。
老屋破敗。
他的老屋,就在如今弟弟張平凡家的邊上,進門左手邊的房間,是他和宋小女當年的婚房。
張玉環是木匠出身,屋裡的高低床、五鬥櫃和衣櫃都出自他的巧手,如今,只剩下發潮朽爛的紅漆木板。蹲坐在屋內一隅的破鏡前,轉頭說起來歷,張玉環難得笑了,不知是否因為回憶起新婚的快樂。
當年事發的水庫,張玉環不願再去看看。一周前,湖邊高聳的磚囪倒了,當年的命案又少了一位「目擊者」。
事發的水庫。
經過兩個遇害男孩的家時,他沒有過多停留——出事後,那兩家人一戶連遭噩運,家破人亡;另一戶,則在張玉環被釋放的第二天搬離村子。
村民們仍在暗地裡討論,當初那些傳得有模有樣的作案細節,如今怎麼都被一一推翻了。
沒事時,張玉環就躲在母親張炳蓮和宋小女剛收拾出來的臥室裡。代理律師王飛曾對媒體說起,張玉環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木訥。如今出獄的他,木訥之外,又添了幾分困惑和緊張。常常一個問題拋出,他要楞上好幾秒鐘。
張玉環和老娘。
除了當年的真相,與追責的對象,生活中的困惑,已經足以讓張玉環疲於應付。
他不明白風扇為什麼會搖頭,也不懂開關底下為啥沒有拉繩;他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抱著一個手機,腰間不再挎著BP機。
上世紀90年代初,他是第一批走出農村的農民,靠著腦子靈光和一身手藝,他往返於上海、福建等地接活,補貼家用。可8月6日,兒子帶他去縣城轉轉時,他看得兩眼發直,心裡暗暗發怵,「這比當年上海還要繁華好多,我一個人肯定迷路。」站在縣城的高樓前,張玉環低著眉眼,生怕出錯,小心得像個孩子。
如今,他只想老實待在村裡,做一個農民,種兩畝地,簡簡單單,平平安安。
但他還是覺得,「人總得有個窩」。出獄的第一天,當著村幹部的面,張玉環就提出,希望翻修自家的老宅。他徵求小兒子意見,準備花兩三萬在老宅地基上重蓋一棟新房。
「爸爸,現在農村蓋房怎麼也要花幾十萬了。」聽到張保剛的回答,張玉環先是吃驚,而後沉默了。
張玉環和兒子孫子們。
8月7日入夜,一家人想帶張玉環出門清靜幾天。出發前,兩個表親上門敘舊,張玉環主動出門迎接。不再似白日的磕巴,三人有說有笑。張玉環拿手比比腰間,笑笑說上次見面時,對方還是個孩童。
一切仿佛回到27年前。那一瞬間,張玉環的眼神熠熠閃光。
來源:錢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