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聲聲,漫過記憶的河
天空灰暗。萬物靜穆。冷雨淅淅瀝瀝,幽咽而綿長。窗外,一顆泡桐樹在雨中靜默,淺酌著天地間的那一抹恢弘。腰身挺拔而健壯,虯枝如蓋。記不清,它在那裡站了多久,熬碎了多少日月,才將偉岸存續。又仿佛它一直就是那樣,勃發茂盛、清爽而莊重,努力守護著腳下那方三葉草的墨綠。
冒雨撿拾起一片落葉,細看:葉面枯黃,濃綠潤澤盡失,槁如父親搖犁的糙手。葉面上有雨水滴落,在腳面碎成花瓣。那一抹枯黃便清澈、明亮起來,密布的筋脈,涇渭分明、遒勁有力、錚然而寧靜。一片梧桐樹葉,有其清晰的生長軌跡,自發芽抽節、濃綠敝日到秋盡枯落、化身為泥,短暫的停留、安靜地行吟,在四季輪迴的宿命裡寫下涅槃的詩行。它的飄落,不只是寫意的憂傷,還為醞釀更美好的春暖花開。姑且,就把這場風吹葉落當做一次成熟的別離。
記得老家的巷子裡有一溜排的泡桐樹,不知何年何人所栽。自記事起,它就長的高大魁梧、氣勢昂揚,筆直粗壯的樹幹,蔥鬱茂密的枝葉,像一把翡翠巨傘收斂住驕陽的蠻狠,給歇晌的農人帶來薄荷清涼。泡桐樹樹皮為灰色、灰褐色或灰黑色,幼時倒也長得平滑,老時卻縱裂如陝北老漢的額頭。它不同於梧桐樹皮平滑翠綠,顯得清雅潔淨,一副江南書生氣息;它也沒有梧桐樹的幸運與福氣,讓文人雅士吟詠誦嘆而留名千古,是古人錯識泡桐為梧桐,還是因為那隻高貴的鳳凰只棲梧桐的傳說?——它只是默默無聞的吟者。它耐旱、耐寒、耐鹽鹼,就像苦焦而憨厚的陝北農人。我的村巷接納了它,它就選擇了村巷裡那貧瘠的生活,在四季風雨裡悠然地吟唱自己的歌,在漫漫歲月裡打磨滄桑的年輪。春暖花開的季節,父親吆喝著老牛,打那一簇簇擁滿枝頭的花香裡走過。夏日晌午,父親躺在泡桐濃密的樹蔭下,和村人海侃神聊著莊稼的收成。老牛就拴在樹腰上,甩著尾巴驅趕蚊蠅的叮咬;秋收傍晚,牛羊歡叫著歸圈,農舍升起嫋娜炊煙。父親背著莊稼,吭哧吭哧走得緩慢,但也不曾在此放下稍作歇息,那泡桐樹下的滿地金黃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深冬寒夜,父親披著老羊皮襖子,或和村人拉話諞閒或聽書聽古,攏一籠泡桐樹葉燃一堆葛針硬火,跳動的火苗印著父親黑黑的淺淺的笑容。一年四季,父親就生活在泡桐樹下,而父親卻對它熟視無睹、置若罔聞。如今,我知道不該怪罪父親,但我要為一顆樹鳴不平,為它的堅韌、寬容和博愛唱讚歌,同時,也為自己對一顆樹所犯的錯誤而自責、內疚。
那是少不更事的年紀,總是喜歡折斷那些從老樹根底叢生出來的幼樹,把它當作玩耍的道具,不懂得樹的痛,不理解樹的憂傷;高考落榜的那一日,我賭氣地接過父親手裡的犁把,和牛一起,踢踏著七月的黑色時光,見雞攆雞、見狗打狗,母親端來的一碗熱騰騰的飯菜,我都將它付之豬槽。我在糟踐自己的快感裡逼問著那個寒酸的家。母親灰塌塌的鬢角,父親灰溜溜的背影,夜夜拉伸在如豆的窗口。那一夜,父親在吧嗒吧嗒的煙鍋裡,蹦出了讓我復讀的聲音,脆亮地令人震顫。父親的煙鍋磕在鞋幫,我的心便如那磕碎的菸灰,紛揚而後墜落,沉入窯外淅瀝的雨夜。就這樣,我背著母親一遍遍揉捻而成的乾糧,連同那聲聲慢慢的囑託,開始了沉重而珍貴的復讀時光。陌上秋已濃,夜半裘枕冷,我躲在一片梧桐樹葉的背後,靜候著春暖花開的消息。終於等來了命運垂青,背起了行囊,走得義無反顧,恰如這殘秋風雨中的葉落般乾淨利索。唯留老樹的童謠,在滿地枯黃裡繾綣流轉。
而此時,殘秋褪去,初冬來臨。它剝離了秋的繁華,攤涼了夏的熱烈,掩藏了春的嫵媚,一切還原本真,這是個適合坦露所有心事的季節。尤其在異地他鄉,在這寒風冷雨中,目睹落葉那一扭頭便是一生一世的訣別裡,心湖泛起漣漪,夢回村巷:那溫暖的土窯、可愛的牛羊、還有那一溜排熟悉的泡桐樹和那立在風雨裡的低吟淺唱。
泡桐聲聲,漫過記憶的河。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年齡,這樣的生活空隙裡,心做了一次厚重的皈依,秋盡葉落的離別,也便漫隨天外雲捲雲舒。
選自《山花》2015年第1期(總第2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