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見-第59期
翼滋味|冷麵是甜的
整個夏天我都在想著吃一碗甜甜的冷麵。
連灣的朝鮮館子不算少,每一家都打出了「正宗延吉冷麵」的招牌,我試過很多家,從幾十塊一碗的到十幾塊一碗的,很遺憾,寡淡或者油膩,還有旁門左道的炮製,這些滋味不對我的胃口。
在我的味覺記憶中,冷麵是甜的,淡淡的甜,甜絲絲地纏著我記憶。
我時常會去嶺前的老房子裡看看,那房子真的很破敗了,想一想,抗戰都勝利七十多年了,這老舊的日式住宅還挺立著,也算是難得的了。我就出生在這座院子裡,院子的門牌是「華山巷3號」。
我們的鄰居是一位姓「具」的朝鮮族婦女,大家習慣稱呼她「小具」,久而久之,也就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名字了。小具一家三口人,丈夫不經常回來,就她自己帶著一個兒子生活。在我的印象裡,小具長著一張銀盆般的臉,眼睛彎彎的,笑容很好看,笑起來的時候彎月亮樣的眼睛眯縫著,嘴角翹起來。
小具很喜歡做飯,我總會看到她在幾家合用的廚房裡忙來忙去,要麼洗衣服,要麼洗菜。秋天的時候她更忙,買很多白菜蘿蔔大蔥,還有胡蘿蔔和幹辣椒。他們家的倉庫裡擺滿了罈罈罐罐,我姥姥曾經悄悄告訴我說:「都是鹹菜!他們家淨吃鹹菜,能有營養嗎?」
小具喜歡把自己做的鹹菜送鄰居,我們家的餐桌上經常會有一盤紅紅的辣白菜,或者是幾塊紅裡透白的蘿蔔塊,我們家人都不吃,一直放到變質了,才會偷偷地倒掉。
天氣最熱的時候,小具還會做冷麵,做好了之後,還會送過來一碗,滿碗的湯水,碗中央一小坨面,盤起來扭成一個好看的麻花結兒,辣椒醬、白梨絲或者還有香菜葉兒碼在上面,湯汁冰涼,我喜歡喝,至於面,我不喜歡吃,口感如皮筋一樣的乏味。
我們家都是來自山東的逃荒者,不習慣吃酸溜溜甜兮兮的菜,要是再放上紅辣椒,或者是帶著點兒味道的魚醬,根本無法下咽。
在「海南丟」的飲食世界裡,大蔥蘸醬,大蒜生嚼都是平常事,而且帶著點兒壯烈和雋永的故鄉味道。但是,在那個時代,一道精緻的朝鮮辣白菜,或者是一碗蕩漾著冰碴的冷麵的味道絕對是無法容忍的。
讀中學的時候,我們班轉來了一位女生,胖胖的,卻敦實,滿臉笑容,打扮也樸素。冬天穿得不像我們似的裡三層外三層的,她只穿一件薄棉衣,就能度過冬日的寒冷。
我們學校的院子裡有一口井,冬暖夏涼,水質清冽。在我的記憶力,敦實的女生每天清早都會去喝一杯井水,這仿佛是她的功課,一杯井水「咕咚咕咚」地灌進去,夏天還好說,冬天她也照舊灌一杯,看的我們這些男生直縮脖。
春天,我們校園裡的最惹人注目的是兩種花,院子裡的月季,還有操場圍牆上攀爬的黃薔薇。中學生在情竇初開的季節,男男女女的歡笑著打趣,不知道為什麼,敦實的女生站在操場的中央面對所有男生大聲說:「我請你們到我家吃飯!」一瞬間,男生們都怔怔地立在操場上。
春天的周日清晨,我們一群男生從青泥窪橋坐著無軌電車到老虎灘,敦實的女生早就等候在車站旁,她扎著兩根麻花辮,一身深藍色的運動服,眯著眼睛依舊是笑。我們說笑著穿過老虎灘公園,沿著海邊的開滿了嚶嚶野花的小路走到她的家門前。
我在廚房裡見到了她的父母,胳膊上罩著白色的套袖,都不大說話,只是笑,笑得真好看,眼睛總會眯成彎月牙兒。
盆裡用清水浸泡著淡黃色的麵條,案板上切著各種各樣的蔬菜水果絲,一點兒菠菜,一點兒韭菜,還有黃的雞蛋絲,白的雪梨絲,綠頭銀尾的綠豆芽,一罐紅彤彤的辣椒醬地位顯赫地擺在案子的正中。
我們一群同學在海邊閒逛,撇石子,看著海裡的漣漪蕩漾出去,敦實的女生獨自站在家門口,遠遠地望著我們,微笑還在春天裡傳播著。
午飯很簡單,一人一碗麵,好大的一個鋁碗上架著一雙鋥明瓦亮的鋁筷子,碗中央盤著面,先前我看過的各種蔬菜水果絲點綴在面上,一旁斜靠著半個雞蛋,伏著幾大片薄薄的醬牛肉。
麵湯沉靜並且微紅,啜一口帶著冰碴的麵湯,酸甜微辣,透出絲絲的清涼。面是韌韌的,跳躍著進入嘴唇,吃得出面本身的香味來,略微的澀,卻不礙口。
大片的牛肉是不常見的,帶著點亮晶晶的肉凍兒的,還捎帶著幾縷肉筋,不柴也不軟爛,沒有了茴香桂皮五香的戾氣,那是難得的牛肉香。我似乎並不記得那碗冷麵是如何吃下去的,只是覺得好吃,吃過了幾碗也忘卻了。
三十年過去了,我時時還會想起那碗甜甜的冷麵,還有那個獨自站在家門口的敦實女生,路上還有嚶嚶開放的野花。
這個夏天的午間,知了已經不大鳴叫了,妻子開著車,載著我去尋找一家屬於我們記憶中的冷麵館。很少搽口紅的她竟然也有了豔豔的紅唇,我依稀看著彼此過往的日子,十指相扣,依舊在尋找一碗甜甜的冷麵。
2016年7月21日
修改於2017年1月17日
行腳於天地間,記錄心之所見。
翼廬孫海鵬,大連人。著有《將船買酒白雲邊》《翼廬慵譚》《走過大連街》《長毋相忘》《連灣墨林記》,整理有《楊岐山詩集》,編有《大連近百年書法作品展作品集》,主持國家清史工程之《呂海寰奉使公函稿》的整理。
現任大連圖書館白雲書院院長。
長按識別二維碼關注
翼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