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筆下的康熙、雍正、乾隆,並不是歷史上真實的帝王,只是他心中的政治理想,是他的一份家國情懷。」
劉悠揚
二月河 資料圖 新華社供圖 攝:姚劍鋒
二月河先生辭世,突然想起多年前採訪過他兩次。一次是2005年,他在深圳和金庸先生的世紀對話;另一次是2007年,我們策劃了一組「80後文學新生代」專題,找不同代際的作家來談,他作為「40後」作家受訪。
一直覺得,在這世上,「宿命」二字可能確有其事。二月河先生離開我們是在12月15日,就在13年前的這一天,他來到深圳,剛下飛機就接受了我們的採訪。而第二天,在他和金庸先生深圳「論劍」的講臺上,金庸先生把他比作喬峰,一個典型的北方大俠,一個值得做朋友的好人。
版稅收入千萬,打扮如老農民
還記得初次見到二月河先生,圓頭大耳,滿臉掛笑,身材高大,留著一個大平頭,操一口濃重的南陽方言,頗有幾分像彌勒佛,乍一看似乎是個粗人。可一旦和他聊起天來,就能感受到厚重的書卷氣,中國古典文化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烙印。
早就聽聞這位先生在生活中不修邊幅,穿衣服也沒什麼講究,見到本人還是吃了一驚。他踩著一雙布鞋,一副風塵僕僕的老農民打扮。握手時我們說凌老師您就穿這個?他很大嗓門地反問:不穿這我穿啥?
其實那幾年,是他最火的時候。2006年推出的第一屆中國作家富豪榜,二月河以1200萬元的版稅收入位列第二,超過韓寒,僅次於餘秋雨。
但他一直把錢看得很淡,對自身物質要求極低,這些年卻拿出幾百萬元捐助各種弱勢群體。採訪中,他幾次談到「窮人」,讓人印象深刻。
他說書價太高了,一套《二月河文集》便宜的賣300多元,高檔的要500多元,讓進城務工青年望而卻步。因此他對盜版書感情複雜,「盜版對窮人有利。一味追究盜版,不是作家應有的意識。」2008年,他作為人大代表,甚至直接在兩會上提出減免出版稅,降低書價,讓窮人讀得起書。不料此舉卻遭到一大批作家圍攻,面對種種非議,二月河選擇了沉默。
可能也很少還有人記得,是因為二月河2004年的一份提案,中國農民才得以全部免收農業稅。
哀民生之多艱。作為人大代表履職十幾年間,二月河關注了作家免稅、降低書價、老齡化社會、推廣普通話、空氣治理、水汙染治理等大大小小的議題。
在他身上,有一種超越作家小世界的、特別「大」的東西。採訪中他吐露,原本不想搞文學創作,而是想做個「大公僕」。依我看,他是典型的中國傳統士大夫心態,「文」最終是要用來載「道」的。或許因為如此,他創造了一批「改革皇帝」的群像。他筆下的康熙、雍正、乾隆,並不是歷史上真實的帝王,只是他心中的政治理想,是他的一份家國情懷。
「我原本偏愛雍正,劉和平把偏愛變成了溺愛」
和金庸身後獲得無數讚譽相比,二月河逝世帶來的爭議更大。有人說他的「帝王三部曲」沒有對君主專制社會提供足夠的批判,也有人說他精心刻畫執政者和知識者之間的「蜜月」,是1990年代誕生的最重要的國家主義作家。
其實,這種種批評未必公平。
2005年在深圳的那次採訪中,二月河談到《雍正王朝》這部電視劇時,只給了59.5分,原因是,「我本來對雍正皇帝就有偏愛這種成分,而劉和平(《雍正王朝》編劇)比我走得還遠,他把偏愛變成了溺愛。有了這樣一個溺愛,就不公道了。」
應該說,雍正是二月河寄託理想最深的政治人物了。他曾幾番表白雍正,因為這位皇帝的勤政幾乎冠絕歷史。但在那次接受我們的採訪時,他明確談到:「雍正的專制獨裁在中國歷史上非常突出。此外,這個人比較寡趣,不生動,也比較刻薄。還有曹雪芹的抄家以及文字獄的事,電視劇裡都沒有表現。就是因為劉和平的溺愛,總把雍正往好裡去說。」
什麼是真實的歷史,二月河真的不知道嗎?並不是。印象很深,他當時說,在歷史的真實性和藝術的真實性發生衝突的時候,他選擇前者讓位於後者;在專業讀者和普通讀者之間選擇的時候,他以普通讀者作為他的上帝。
很多人都忘了,二月河是小說家,不是歷史學家。他無須對真實的歷史負責任。之所以要在小說裡放大那些帝王身上的勵精圖治、銳意進取,或許只因這些在他心中,是一個比歷史真實更重要的、更宏大的價值。他必須要把這種價值,傳遞給他的讀者。
那一年他才62歲,談到人生竟有日薄西山之感
2007年,最小的「80後」年滿18歲,當傳媒把目光轉向這個日漸崛起的新生代作家群,我們報社也策劃了一組專題,想找不同代際的作家來談談。二月河是「40後」,那會兒又影響巨大,他對這些文壇新人怎麼看?帶著好奇,我撥通了他南陽家中的電話。
時隔僅兩年,他的狀態卻已大不如前。對年輕人,他寄予很大期望。對網絡世界,他懷著敬畏心,預言說「網絡的力量將來比電視還要大」。讓我有些意外的是,那一年他才62歲,談到人生竟用了「日薄西山,氣息奄奄」這樣的詞。他說「人生好比是拋物線,當拋物線下落,已不能再做任何向上的努力,任何努力都是徒勞」,聽來很是心酸。
今天看來,他離開這個世界還是太早了,才73歲。而一切似乎早有預兆。二月河是從底層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寫作有多苦,今天的人無法想像。記得他說,自己那三部帝王系列,500多萬字,「是在十幾年之中,晝夜不停寫出來的,絕對是一種超量的透支」。每天三睡三起,頭髮大片大片地掉,不斷遭遇退稿,燒掉再重寫,就像是精神上的沙漠旅行,疲憊不堪,看不到盡頭。自從1999年身體惡化,他幾乎寫不了什麼大部頭,「就好比彈簧,已經拉過勁了,就不可能再恢復原樣。」
晚年的二月河,長期被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所困。糖尿病帶來的眼疾,讓他看東西不太清楚。2005年在深圳,他還雄心壯志地說,想寫《乾隆之死》,想寫《太平天國》,可僅僅過了兩年,這份「不死心」已經成了「力不從心」。
品書像個美食家,最愛「原味原汁」
回想那一次採訪,最輕快的時刻,可能還是談到讀書的時候。
二月河相信,人和書講究緣分。託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他至少讀了五遍,還是找不到心靈震撼的切入點,「不是這本書不好,也不表示我不會讀書,只是我和這本書的緣分還沒到。」
講起自己的讀書歷程,他饒有興趣地回憶,曾經歷過一段填鴨式讀書。「那是『文革』期間吧,全民都在文化荒漠之中。那個時候我的感覺,仿佛見到所有的文字都是親切的。我在廢舊破爛裡覓,在朋友家裡搜,在圖書館的角落裡撿,地下掉的一張紙片、一本舊檯曆,上頭只要有我沒見到的文字,都會使我心目一開。從《匹克威克外傳》到《奇門遁甲》,包括道士們畫的驅鬼驅狐的符咒——沒有老師也無人指導,全都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那般囫圇吞下去。」
他讀起書來絕對是個「雜家」,卻也有許多書不對脾胃。比如喜愛《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就一般;金庸的書幾乎全愛,但《鹿鼎記》至今還在書架上是個擺設。王朔說了金庸很多不恭之詞,但他喜愛金庸,也愛王朔。鄭淵潔的童話起初也使他著迷,卻覺得後期作品硬湊著「說」童話,不那麼「娓娓」了,於是就淡了。
二月河品書像個美食家。他喜歡「原味原汁」,像《第三帝國興亡》,雖然不是小說,但刺激、原味,仍然可以使他通宵達旦讀下去。太浪漫的書如《斯巴達克斯》《三個火槍手》,味道很重,他卻讀不出興味來,就像他喜愛萊蒙託夫的詩,對普希金就很恬淡。凡此種種,都被他歸納為一句話:「這不是書的問題,只是人和書的緣分的事。」
「太陽該落山了就讓它落山,二月河要順應這個自然」
其實很羨慕二月河的一生。他很通透,絕不糾結,活出了自己。
早年有過做「大公僕」的野心,後來發現要做「大公僕」,就必須失去許多自己內在的東西。所以他在採訪中坦白,「正因為入過世,所以我才要出世。」10多年前,河南省委組織部找他談話,想讓他當省文聯主席,二月河堅決回絕了。還聽說,有時候上邊來領導想見他,他就這麼回答:「你只能在我家坐15分鐘。」
看起來那麼不識時務,但他對朋友又極好,極仁義。
在這個商品社會,很多作家選擇出版社,難免逐利而行,二月河卻是罕見的專一。他一生只有兩個責任編輯,黃河文藝出版社的顧仕鵬是他的啟蒙編輯,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周百義是他忘年之交。他所有的書,都交給這兩家出版社了。「人之交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知與不知而已。」他淡淡地說。
要什麼,不要什麼,他其實洞若觀火。這是有大智慧的人。
不知為什麼,「情義」二字,在這樣的老作家身上讀到,總是悽涼和溫暖相伴。陳道明演的《康熙王朝》,是我家最愛的保留劇目之一,看了一遍又一遍,現在想想,也許是眷戀那種古典的人際關係、古典的天地大義。
11年前,二月河在電話那一頭,對我說:「人、文壇和世界上所有事物一樣,有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有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從沒打算像他筆下的康熙大帝一樣,向天再借五百年,「太陽該落山了就讓它落山,二月河要順應這個自然。」
似乎為了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很久。
(原標題:二月河的「文」以載「道」)
來源:北京晚報
編輯:tf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