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鑽」到王佳芝心裡的「鑽石」,乃是由炫目耀眼的奢華物質消費符號,變成了讓人情生意動的愛情隱喻,一心一意只戒備了性的女大學生間諜,對愛卻無設防,也無法設防。如果如前所述,愛人與愛國乃是同一種愛的想像認同機制,那《色∣戒》一片便是如此反諷地再次告訴我們,愛國主義最大的罩門是愛而不是性。——張小虹
性的諜對諜:《色∣戒》中的肉體與國體
論文的前兩部分,分別就聲音縫合與視覺縫合的角度,探討國族之愛與浪漫之愛在《色∣戒》一片中弔詭的依存關係,但此愛的召喚、愛的回視究竟與《色∣戒》上映至今引發最多爭議的大膽床戲有何關聯?性與愛有何不同?性的影像機制與愛的影像機制又有何不同?若如上所述《色∣戒》中「愛的任務」乃不可能,那「性的任務」呢?究竟是性的攻防戒備較難,還是愛的攻防戒備較難?而在目前有關《色∣戒》床戲的批評論述中,似乎都傾向將「國體」與「肉體」相對立,並依此對號入座出「集體」與「個體」的對立、「大我」與「小我」的對立、「文明」與「自然」的對立。而此二元對立模式更發展出兩個截然不同的批評取徑。一個是強調《色∣戒》一片中男歡女愛的「肉體」打敗了民族大義的「國體」,「以赤裸卑汙的色情凌辱,強暴抗日烈士的志行與名節」,乃是篡改歷史、污衊愛國女英雄的賣國行徑,值得全力撻伐。另一個更為主流的讀法,則是強調《色∣戒》一片中赤裸真實的「肉體」打敗了抽象虛無的「國體」,開展出由色到情、由欲生愛、由壓抑到解放、由被動到主動的(女性)情慾覺醒過程。雖然此二批評取徑乃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前者將性當成煉獄,後者將性當成啟蒙;前者將性當成墮落,後者將性視為救贖),但「肉體」與「國體」作為論述發展的二元對立模式,卻是完全一致、口徑相同。
但在本文以下針對《色∣戒》「床戲性政治」的探討中,第一個要打破的正是「肉體」與「國體」的二元對立,以強調「肉體」不在國家民族大義之外(不論是作為墮落的煉獄或浪漫的烏託邦),「肉體」總已是「國體」的一部分,沒有跳脫權力身體部署、權力欲望機制之外的純粹「肉體」,亦不存在以此「肉體」作為絕地大反攻「國體」的可能。就某種程度而言,《色∣戒》的床戲之所以必須採取有如施虐/受虐(S / M, Sadomasochism)的身體強度,正在於凸顯被「國體」穿透的「肉體」如何成為「性無感」的「肉體」,而此「肉體」的「性無感」又如何必須透過S / M的身體強度來重新找回屬於身體的官能感覺。
《色∣戒》片中易先生的「性無感」明顯來自其作為汪偽政府情報特務頭子的身份。雖然片中並無任何直接呈現他嚴刑拷打犯人的畫面,但卻間接帶出此非人性的刑求暴力如何「扭曲」了他的身體感官,而此行屍走肉的無感身體,更在性交過程中轉化為以「刑房」為「行房」的「施虐」主體。正如王佳芝對上級指導員老吳的告白中指出,「每次他都要讓我痛苦得流血哭喊,他才能夠滿意,他才能夠感覺到他自己是活著的」,此處易的「施虐」已不再指向性慾過強或獸性大發,此處易的「施虐」乃被呈現為過度刑求暴力所造成的性障礙,被「國體」徹底「扭曲」的無感「肉體」。而王佳芝的部分也甚為明顯,她為愛國而決定「犧牲」自己的「貞操」,先是在香港和同學中最窩囊的梁潤生上床,三年後又在上海和大漢奸易先生上床。王佳芝的「性」從開始就是一心一意為「愛國」服務,她的第一次性經驗是為國「獻身」,完全沒有身體的感覺,只為迅速解決她作為「處女」的身份(以免已婚「麥太太」的假身份被拆穿);而在後來她與梁的「性的彩排練習」中,越來越有感覺的王佳芝也越來越清楚,此身體感覺乃是愛國的試煉,必須嚴格被界定在「為國獻身」的範疇之中,嚴格被監控在「性」與「愛」的分離狀態之下(她與同學梁潤生性交,卻絕不與梁潤生發生任何曖昧情愫,甚至梁潤生乃是她最看不起的人)。王為了愛國,必須將自己卑微地放到「妓女」般的位置,不僅是因為梁的性經驗來自嫖妓,同時也是因為此有性無愛的交易、此沒有名分卻有違社會價值的決定、此在密室發生卻為全屋同學所默許的關係,都讓王自覺有如妓女般被歧視,而後更因易突然離港而讓王自覺白白犧牲了貞操,遂帶著此「性的創傷」失意離開香港回到上海。
因而當易與王在上海重聚時性交場景所呈現的S / M強度,與其說是「性壓抑」或「性變態」的身體如何做愛,還不如說是因「國體」而「性無感」的「肉體」該如何做愛來得更為準確,而《色∣戒》床戲之所以精彩,正在於此超高難度的嘗試:因「賣國」而「性無能」的情報特務頭子與因「愛國」而「性冷感」的女諜報員,如何在激越的床戲之中「諜對諜」。有了這層基本的了解,我們便可對《色∣戒》片中三場重要床戲進行分析,以凸顯其中性、權力、性別與身體戒備之間的緊張複雜關係。第一場床戲具體展現施虐與被虐的突如其來。原本拿了鑰匙上樓的王佳芝,正在好整以暇觀察環境,突然被躲在房間暗角的易先生嚇到,本想刻意表演一場寬衣解帶的戲碼反客為主,卻被易先生接下來啟動的性暴力行為再次嚇到。易先生像嚴刑拷打犯人一般,將王雙手用皮帶捆綁,推在床上。然而此段S / M床戲的真正高潮,不出現在易先生從後方強行進入王身體的剎那,而出現在完事之後易先生離去,衣衫不整卻絲毫沒有委屈哭泣的王佳芝,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鏡頭接著帶到此時王嘴邊突然出現的一抹笑容便戛然而止。一再想要反客為主的王佳芝,表面上是被易的施虐強勢一再攻破、一再反主為客,但此時的笑容,卻是印證了王自覺終於攻破易的心防而初次達陣。就算王的笑容不是反客為主的勝利笑容,至少也是高深莫測的神秘笑容,第一回合的諜對諜,鹿死誰手尚未分曉。
第二場床戲發生在易先生家中給「麥太太」王佳芝居住的客房。在簡短交談後(王對易表達恨,而易對王表達信任)兩人再度陷入身體的強度交纏,易嘗試用雙手端著王的臉,強迫她直視自己的眼睛,王卻努力閃躲,避開易的偵測目光,幾個兩人身體交纏卻臉面相背的鏡頭,呈現兩人在欲仙欲死的當下,如何還能各懷鬼胎(他懷疑她?她算計他?)。而就在王的身體高潮後,鏡頭切到王脆弱激動的面容,說出「給我一間公寓」,再切到易「詭異」的笑容。(是因「徵服」了王而笑?還是以性滿足了王而笑?還是性的強度讓他終於鬆懈而笑?)但真正最詭異的,不是易的笑容,而是王的要求。
在到達身體高潮的剎那,王的要求像是「愛的要求」(demand for love),仿佛是王不敵易的性攻勢而俯首稱臣,決意要當他的情婦,與他長相廝守。詭異的是,當下王在最真實、最無法偽裝的身體高潮反應中所做的要求,也正是王在間諜美人計中下一步所將肩負的任務(向易要求一固定的公寓,以便事先安排殺手埋伏)。如果尼採的名言是「女人在到達性高潮的同時,也能偽裝性高潮」(以男性憎女的方式強調女人善於偽裝),那王佳芝作為玩票性質的女大學生間諜,在菜鳥與高手、表演與真實間,反倒讓人更難以捉摸。用尼採的話改寫,難不成王佳芝「性的任務」正是在「女間諜在偽裝性高潮的同時,也能到達性高潮」或「女間諜在到達性高潮的同時,也能不忘記自己身為間諜的任務」?
而更重要的是,此段床戲中「國體即肉體」性政治的關鍵,不在廣為媒體所炒作的「回形針體位」,而在鏡頭剪接。正當王與易在床上翻雲覆雨時,鏡頭切換到易寓所外偵查巡邏的狼犬,此狼犬的特寫出現在《色∣戒》全片開場的第一個鏡頭,而此時再度出現,自是寓意深長。片頭的狼犬特寫,帶出了《色∣戒》作為諜報片類型的戒備緊張氛圍,而此處穿插在性愛鏡頭之間的狼犬鏡頭,再次以畫龍點睛的方式,提喻《色∣戒》一片中所有的「色」都是在「戒」備狀態之下進行。此「戒」備狀態不僅指向外在環境的警戒森嚴,也同時指向人物角色內在生理與心理的戒慎恐懼。「戒」慎恐懼乃為《色∣戒》一片的情感基調,愛在「戒」中發生,性在「戒」中進行,既有亂世的風聲鶴唳、戰爭的暴力恐懼,也有偷情怕被拆穿的東遮西掩,更有床第之間諜對諜的步步為營。
而第三場床戲則是將此諜對諜的戒慎恐懼,繼續往瀕臨崩潰的臨界點推進,讓「性」與「愛」分離的努力充滿掙扎,讓「死亡的陰影還從床邊的手槍折射出來」(李歐梵,60)。此段的燈光、取鏡、音樂與剪接節奏越加呈現此「黑色床戲」的深沉抑鬱與內在恐懼,沒有色情挑逗的偷窺,只有戒備中的攻防張力與脆弱疲憊。而此「肉搏戰」越來越辛苦,越來越難以掌控攻防優勢,越來越逼近「身體失守即任務失手」的臨界點。在此場景中王甚至用枕頭蒙住易的眼睛,讓怕黑、失去視覺掌控力而倍感脆弱無助的易達到高潮,而王亦因此而無助哭泣。此時「肉體即國體」的「性壓抑」,不是壓抑性慾而不去從事性行為,也不是極度壓抑之後的極度解放,而是如何在「性」之中而非「性」之外去壓抑,如何在最赤裸的肉體交纏、最銷魂蝕骨的性高潮歡愉中,還能自持不被攻陷,還能繼續從事間諜行動。此段床戲與前兩段床戲的相同之處,在於沒有來自聲音或影像的任何縫合:床戲中的眼神沒有愛的傳會,只有窺探與對窺探的閃躲;床戲中只有身體的呻吟,沒有交談,沒有召喚。但此段床戲之前與之後的伏筆,卻使得此段床戲的份量更為舉足輕重。前一場景交代了易在黑頭包車內邊用手愛撫王的身體,邊講述在牢裡審訊犯人的過程,再次將行刑與行房做平行推展,將刑求暴力的施虐受虐,轉化為性愛場景的施虐受虐,讓性無感身體達到性高潮的亢奮強度。而此床戲的後一場景,則是王焦慮地向上級指導員老吳求救,哀求組織早點動手,並不顧顏面地向老吳與鄺裕民激動告白身體即將失守,她說易像蛇一樣往她身子裡鑽,就越往她心裡鑽,越鑽越深。她說她被迫必須「忠誠」地待在她的角色裡,「像奴隸一樣讓他進來」,精疲力竭,瀕臨崩潰,只希望組織能在此時衝進來,朝易的後腦勺開槍,讓易的腦漿噴濺她全身,一切才能宣告結束。
《色∣戒》一片花了整整十一天一百五十六個小時專心拍攝這三場床戲之用心,不僅在於徹底放大所有諜報片最難以啟齒、最難以鋪陳、也最難以把持的「床上任務」,更在於凸顯王佳芝作為女諜報員「性的任務」之艱難。但就此「性的任務」而言,她並沒有失敗,她仍盡所有的努力將「性」與「愛」分離,她在與易的高強度肉體交媾後,仍敦促組織快點行動,並在咖啡店打電話通報,她並沒有因為「性」而放走了易。但王佳芝「愛的任務」卻失敗了,最後真正「鑽」到她心裡去的是「鑽石」而不是男人的陽具也不是性,乃是透過眼睛(愛的視覺往復)而非陰道(性交)。而成功「鑽」到王佳芝心裡的「鑽石」,乃是由炫目耀眼的奢華物質消費符號,變成了讓人情生意動的愛情隱喻,一心一意只戒備了性的女大學生間諜,對愛卻無設防,也無法設防。如果如前所述,愛人與愛國乃是同一種愛的想像認同機制,那《色∣戒》一片便是如此反諷地再次告訴我們,愛國主義最大的罩門是愛而不是性。
(完)
(節選自《管見之外:影像文化與文學研究》)
本書由臺灣著名學者李有成、馮品佳主編,共分為兩部分,分別論述影像文化與文學,所論電影包括《元祿忠臣藏》、《色戒》、獨行男殺手電影等;涉及文學書籍則包括薩義德《最後的天空之後》、川端康成《名人》、史耐德《山水無盡》以及《海伯利安》等。全書由港臺若干重要學者共同完成,意在以多元的論點超越管見,以他者關照自我。
李有成有言:「Tunnel vision原本為一眼疾,患者因喪失周邊視覺,所見僅及於眼前有限區域。這本論文集所收文章,或跨區域,或跨語言,或跨文化,或跨領域,無不在擴大視野,超越管見,旨在強調應時時將個人研究置於適切之學術脈絡,而非執意探求一己目標,卻無視外在世界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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