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82歲的黃伯從浴室衝涼後回到房間,不料腳底一滑,屁股重重地摔在了木地板上。
這一摔,改變了黃伯的餘生。左腿動彈不得的他,被緊急從所住的7樓抬了下來送往醫院,經過X光檢查,他的左大腿股骨骨裂,需要開刀接受固定手術。
像黃伯這樣年齡的骨折患者,手術後,體內的鋼板通常會伴隨餘生,康復過程也較年輕人緩慢很多,黃伯害怕自己成為家人的拖累,從醫院出院時,就相中了一家位于越秀區中山六路,離家只有200米距離的民辦養老院,從此開始了老年人的「集體生活」,再沒有回過一次家。
這家養老院目前住有93名老人,年齡大多80歲以上,其中81名老人行動不便需要較全面的護理。很多時候,他們只能僵臥在床上。
文/廣州日報記者武威 實習生鍾怡曼
圖/廣州日報記者廖雪明
黃伯住的是一個五人間,沒有空調,每月費用2800元左右。盛夏的午後,黃伯穿著睡衣坐在輪椅上,開著一臺老舊的空調扇吹風納涼。但因為空調扇沒有加冰,風仍有些燥熱,養老院的空氣中,也瀰漫著一股無法形容的古怪氣味,老人們或5人一間,或3人一間,對於陌生人的到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任何的反應。
「來了一年,屋裡走了三個」
黃伯說,他退休前在地鐵公司工作,原是河源人,上世紀60年代之前,曾在湖南建設鐵路。1962年過完春節後,黃伯調回到廣州直到退休。
黃伯退休前是高級工程師,目前退休金有5000多元。但節約的黃伯,不捨得住4000多元的空調房,堅持住在這個不太通風,下午3時都難見陽光的五人間裡。
和黃伯住在一起的舍友都是因為各種原因,行動不便的老人,「糖尿病、高血壓、中風、偏癱……這個養老院大部分的人都是這些病,很多人神志都不清醒了,送到這裡來,就是一些家屬不願意他們在家裡去世,來了一年,屋裡走了三個。」
黃伯的床位是在3號床,他進來約莫一個月,1號床的老人某天晚上就被救護車送走,再沒有回來,「那個人是糖尿病,已經非常嚴重了,每天要打4針胰島素,到最後,因為人太瘦,護工打針,推胰島素都推不進去了,就只能送醫院搶救,沒活過來。」
然後去世的睡在2號床的老人,他也姓黃,黃伯記不清楚他具體得的是什麼病,只記得他兒子很孝順,每個周末都推著輪椅帶老人到樓下的飯店改善夥食。有天下午,他兒子帶著一瓶很貴的洋酒過來,想給父親嘗嘗鮮。但那天晚上吃完飯回來,2號床的老黃就顯得很睏乏,倒頭睡去。約莫凌晨時分,黃伯聽到2號床傳來了低沉的呻吟,「他顯得很難過,我問他,能自己坐起來嗎?他沒有回答,值班的護工跑到了屋裡來,打開燈,我看到他的臉漲得紫紫的,喘不上氣,想吐痰,又咳不出,只看見痰液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他很快被送去了醫院,聽說當晚就走了。」
最後走的是5床號的病人,走時的情形,跟前兩個老人差不多。
黃伯說,三個人都是夜裡走的,他們本就已經病得很重,幾乎每一個都是長期臥床,需要護理,因而對於他們的離開,黃伯並不意外,也十分坦然。
「你會覺得這地方晦氣,不願意再住嗎?」
「不會,這沒什麼,醫院去世的人更多,難道我們會因此不再去嗎?」
「但看到住在旁邊的老人一個個地離開,會讓你很難過啊?你會恐懼嗎?」
「這已經沒什麼好恐懼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人老了,總會有那麼一次,我早就看開了。」
「舍友是『懶蟲』,很少聊天」
如今,黃伯所在的五人間只住著3個人,2號床和5號床,暫時空置,木板床的床墊上空無一物。
在這間屋裡,健談的黃伯多少有些無奈,「4號床的老曾,他就是一個『懶蟲』,整天沒有一點精神,兩隻眼睛總是耷拉著,躺在床上能睡、坐在輪椅上能睡,甚至蹲在馬桶上也能睡著,根本沒法聊天。」
而跟記者聊著聊著,剛午睡完,出房門遛彎的老曾就被護工推了回來,他身形瘦削,嘴唇乾癟,見到黃伯和記者,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回到4號床的床邊坐定。護工給他餵了一口蛋糕,他細細地嚼了幾口,接著用奶瓶吸了口水,就又把蛋糕放回了桌上。而後,老曾用兩隻手託著下垂的頭,又打起了瞌睡。
不一會兒,老曾又掙扎著用雙手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央求著護工把自己扶到床上去,他就一屁股躺在了床上,彎曲著膝蓋,給自己蓋上了被子,又開始了睡眠。
「看到沒有,他又睡了,我說得沒錯吧。」黃伯說,老曾今年86歲,糖尿病,極端嗜睡,體力衰竭,養老院的走廊有一個很小的上坡,每次老曾去大廳看電視回屋裡,經過那個上坡,無論如何都沒法轉動輪椅將自己推上去,只能讓護工過來幫忙,把自己推上去,「那個坡我毫不費力就能上來的,但他怎麼搖都上不來,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平常也不講話,很沉默。」
相比老曾,新來的1號床老人的狀況更為不堪,黃伯說,那位老人已經完全處於不清醒、無意識的狀態,常常大小便失禁,自己渾然不覺。每次發現他隨地大小便,黃伯只能叫護工阿姨過來把髒東西清理乾淨,「他整天渾渾噩噩,張著嘴看著天,目光呆滯,看著像什麼都不知道了。」
黃伯說,在這個沒人聊天的房間,他確實會感到寂寞,除了去到大廳看看電視,和在那裡的老人聊聊天外,黃伯沒什麼別的可做。
在養老院裡,像黃伯這樣能勉強自己吃飯,不用人來喂,但行動不便的老人,屬於「半護理」級;而像1號床這樣,神志不清、不能自己吃飯的老人,則屬於「全護理」級別。
養老院的院長說,目前「全護理」級別的老人有53個;「半護理」級別的老人有28個,需要護理的人數佔到總人數的九成,而這也是目前很多養老院的普遍狀態。為了排解老人的寂寞,義工和中小學生會定期來到養老院,給老人表演一些節目。
「都這把年紀了,不會羞」
黃伯住的房間,沒有獨立衛生間,老人的大小便,都是在近乎公開的場合完成的。
在每個老人的床位旁,都有一個中間鏤空的椅子,鏤空的地方,放著一個藍色的馬桶,老人們想方便時,就會打開馬桶蓋,坐在這個特殊設計的椅子上方便。
黃伯腿腳不便,為了免去麻煩,他還給自己買了一個夜壺,這樣,他不用起身,躺在床上就能小便,或許是因為習慣了,很多老人不太在乎自己沒有隱私的便溺狀態,「都這把年紀了,害怕誰來看啊?」
「好點了就回去,照顧老伴」
說起當初入住這家養老院,黃伯也無可奈何,一來兒女們都在工作,他們也有自己的家庭,不好麻煩他們來照顧;二來家是位於7樓的無電梯房改房,自己腿腳不便,根本無法上下樓、因此,儘管家和養老院咫尺之遙,但對於黃伯來說,卻是最遙遠的距離。
黃伯有兩兒兩女,因為離家很近,孩子們倒也常來探訪。另外,黃伯的孫子最近每天都會來看他,而他的主要任務是給黃伯的空調扇加入冰塊,讓空調扇吹出冷風。每次兒孫前來都是老人家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光。
但黃伯最撇心不下的還是家中的老伴。這一年多來,因為入住養老院,骨折後動彈不得,黃伯與老伴一直沒有見上面,「她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打胰島素,原來我每天都會下樓幫她到醫院抓藥,買吃的,但現在這些活只能讓兒女代勞了。」
老伴同樣行走不便,「她只能很慢很慢地走,上個三五層階梯,都很辛苦。每次上下樓,對她來說都是十分費勁、危險的事,我們怕她出意外,一直沒讓她來看我。」
黃伯說,和其他來這裡的老人不一樣,他並沒有想過在此終老,他始終相信,自己會慢慢能走路,能爬樓梯,能做骨折前所能做的事,「我現在已經比剛來的時候好很多了,再好點就回去,照顧老伴,幫她抓藥、看病,這樣就不用再麻煩兒女了。」
家人怎麼說
「她走之前,一定帶她回家」
下午3時,是廣州日頭最毒辣的時候,79歲的林伯,左手拎著蛋糕店裡剛出爐的三個蛋撻,右手拄著拐杖,在馬路上踽踽而行。
林伯此行的終點是越秀區人民路的一家養老院,他的妻子,75歲的覃姨已經在養老院住了3年多。這3年來,每到下午的這個時候,睡完午覺的林伯就會買上一點小食,走去看妻子。
林伯退休前在廣州市鋼鐵廠工作,現在的養老金是4000多元。因為兒女多,年輕時候的覃姨一直在家主內,並沒有出外上班。
但4年前的一次車禍意外,讓覃姨的餘生不得不與輪椅為伴,林伯一家住在2樓,他在家照顧妻子的日子裡,也因為下樓時一腳踩空,跌壞了膝蓋。
家中的兩個老人都行動不便,兒女們的負擔也陡然增加。一家人商量後,決定將覃姨送去養老院照顧,而還能走動的林伯,則留下與大兒子一起住。「我本來打算跟她一起去養老院住算了,這樣我們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但家裡的經濟狀況不允許,我的孫兒輩都到了結婚、買房的年紀,兒子、女兒的壓力本來就很大,我只要還能自理,就不去養老院了。」
林伯和覃姨是1958年在黃埔「大煉鋼鐵」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林伯是煉鋼的優秀分子,20出頭的小夥子,滿身都是力氣,一次,覃姨專門給林伯所在的生產隊進行文藝匯演,鼓振士氣,兩人就此相識,一見鍾情。
林伯和覃姨共同經歷了風風雨雨的半個世紀,人到暮年,卻不得不因疾病而分開。林伯說,他有時候真想把妻子接回來,但要自己照顧妻子,卻又無能為力。於是,林伯給自己定下了規矩,不管颳風下雨,每天都要抽空去看看妻子。「還好家離這裡不算很遠,只要走15分鐘就到了。現在,只要能走,都要去看看她。」
一開始,覃姨是不願意住在養老院的,剛進去時,反抗的情緒也很重,總害怕他和孩子不管自己了,現在,覃姨的情緒雖然逐漸平穩了,但對於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她還是很念念不忘。
林伯每次見覃姨,除了給她帶點心,幫她整理床鋪之外,也會幫忙給老伴擦身和按摩,「躺太久了,就一定要讓她多動動,多和她說說話,養老院裡,一個護工要照看五六個人,她們沒那麼仔細的。」
而每當覃姨在養老院向林伯抱怨的時候,林伯也只好嘆氣地回答她:「兒女們都不容易啊!」
林伯最後說:「我和她約好了,她真要是快到那一天了,就給她辦出院手續,讓她回家,陪她到最後。她對家的感情太深了,我不忍心讓她在養老院離開這個世界。她走之前,我一定要帶她回家。」
「不是不孝,只是無奈」
家屬張伯,56歲,其83歲的母親住院
我當初送我老母親來同德圍這家養老院,真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她當時身體很差,下不了床,吃飯也要人喂,經常她一發病,就要送她去醫院。那段時間,我白天上班,晚上照顧母親;我弟弟、妹妹也是輪流著照顧她。
但我們兄弟姐妹5個,都成家了,要去上班,幾個月下來,我們所有人都累得不行了,才下決定,送母親去養老院。
另外,我希望你千萬別拍我母親,也不要說出我的名字,畢竟把自己的親生母親送去養老院,在我們這個社會裡,不是件很光彩的事情,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真的不是不孝,只是無可奈何。
「在家裡反而寂寞」
張姨,54歲,其77歲的父親住院
我當初是非常支持送父親來同德圍這家養老院的,這和孝與不孝沒有什麼關係。因為老人在養老院比家裡可以得到更多、更好、更專業的照顧,他也能找到更多的玩伴,不會因為待在家裡反而寂寞。
我的母親走得早,對於我的父親來說,住在養老院可能是他餘生最好的選擇,他本人也非常支持我們把他送到養老院,相比在家裡,他隨時都可以有人照顧,不用為一日三餐發愁。他本來也是一人獨居,我們做兒女的,也是兩三天去見他一下,現在住到養老院,我們也是這樣抽空去看他,所以,我們不會因為他住在養老院了,而使得親情淡薄。
護工怎麼說
「一個晚上至少巡視兩次」
唐姨,護工,50多歲
50多歲的唐姨來自湖南,是中山六路這家養老院的一位護工,她每天的工作是給老人們準備一日三餐,清洗老人的糞便,給老人洗澡,換衣服。「這是一份又髒又累的工作。」唐姨毫不諱言。
唐姨說,每次老人們方便後,他們都會趕緊將糞便處理掉,並對馬桶進行消毒,保障老人的身體安全。但即使如此,養老院依然瀰漫著一些不佳的氣味,令初來者不太習慣。
對於唐姨來說,另一個艱巨的任務,是給這些老人洗澡,這其中也包括給黃伯洗,「男護工很難請到,我現在已經把他們當成小孩子看待了,沒什麼不習慣,也沒什麼好尷尬。」
按照工作分配,唐姨每天要給七八名老人洗澡,對於神志尚清醒的老人,唐姨會徵得對方的同意,推著老人到一個獨立浴室,幫老人脫下衣服,再扶著老人走下輪椅。浴室的蓮蓬下面,是一張塑料坐椅,唐姨會讓老人坐在椅子上,給老人身上塗抹沐浴乳、頭上塗抹洗髮液,試一試水溫之後,她才會給老人身上衝洗,接著擦拭乾淨。
對於那些神志不清的老人,唐姨定期給他們洗澡,這是更為艱難的工作,唐姨要小心不能讓水和洗髮液進入這些無意識的老人的口鼻和眼睛。
即使神志清醒,腿腳尚靈活的老人,洗澡時她也要盯著:「絕大部分老人不明白哪裡是熱水,哪裡是冷水,不小心就會把人燙傷。」
除了日常給老人洗澡、洗衣服、送一日三餐,晚上還要輪流值班,老人剛睡下巡視一次,半夜再起來巡視一次,一發現情況就要立刻打電話給醫院。
民辦條件參差不齊
公辦養老院目前的收費標準在每月1000元~3000元,同時還要繳納一次性設施設備購置費5000元~30000元,且輪候時間很長。民辦養老院的床位不少,但條件參差不齊,收費比公辦院貴,以黃伯所在的養老院為例,該院三、四樓沒有空調的房間中五人房、四人房等房型一次性購置費8600元/人,條件好的單人房一次性購置費為38000元/人。黃伯所在的5人間,每人每月的護理費、床位費、夥食費加在一起,也將近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