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一面鏡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度看鏡中影像。張靈甫是鏡中太耀眼的一顆歷史明星,日軍咬牙切齒地稱其部隊為「支那第一恐怖軍」,戰場上最怕見這位「跛腿將軍」;由於受傳統影視劇、書籍影響,我們大多記住了臉譜化的張靈甫——驕橫自滿、兇悍霸道、自取滅亡、死有餘辜.直到今天,再向鏡中望去,我們該用什麼角度解讀張靈甫,我們對他有多少誤解,還有多少真相等待發掘.
今天分享一篇張靈甫遺孀:王玉齡 女士的回憶文章《回憶丈夫張靈甫》
2007年5月,孟良崮戰役過去整整60年。我回到了他戰死的地方。
天下著些小雨,山路有些滑。我已經79歲了,爬上那個山坡,感到非常吃力。回想60年前的情形,我就想到他當時瘸腿爬山的那樣子,真是很難為他。
60年前的戰役,我沒有親眼目睹,每每遇到電視、電影裡有關的鏡頭, 我總是一看再看。我從來沒有對他講過、告訴過他我愛他。他對我來說很普通、很平常。他戰死以後,我一直很後悔,責備自己說,你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吝嗇啊,連這樣一句話都沒有講。
60年過去了,我已經79歲了。我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就是在他最痛苦、最絕望、最無依無靠的時候,我沒有跟他在一起。
抗戰期間,張靈甫南徵北戰,惡仗無數,書寫下自己最為風光的一頁。
1925年,22歲的張靈甫從黃埔軍校畢業,踏上北伐徵程。三年後,屢立戰功的張靈甫升為連長。也就在這一年,湖南長沙的名門望族王家新添了一個女嬰,取名王玉齡。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為了躲避戰火,9歲的王玉齡隨家人遷出長沙,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此時的另一個地方,張靈甫隨51師開赴上海, 參加著名的「八一三」淞滬會戰。張靈甫以勇猛果斷,指揮有方贏得全團官兵的愛戴。嘉定作戰的時候,面對武器裝備遠遠優於國民黨軍的日寇蜂擁衝鋒,殺紅眼的張靈甫甩掉上身軍服,抱著機槍跳出戰壕,身先士卒帶領100 多名敢死隊隊員迎頭痛擊,殺得日寇丟盔卸甲,抱頭鼠竄。
1938年,張靈甫奉命對駐守江西德安張古山的日寇進行反擊。是役, 張靈甫親率一支突擊隊輕裝出發,攀木掛樹,穿過艱險的深山峽谷,老林惡水,配合正面部隊進攻,飛奪張古山。而後日寇不甘失敗,出動飛機與重炮狂轟濫炸,幾乎將張古山夷為平地。張靈甫率部浴血死戰,與日寇鏖戰五天五夜,陣地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反覆拉鋸。德安大捷之後,田漢受時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郭沫若的委派,採訪張靈甫等人,刊登在《中央日報》上,並編寫話劇《德安大捷》,張靈甫以真名真姓在劇中出現,從此名震天下。
1939年3月,張靈甫率部參加南昌會戰。張靈甫在前沿指揮所指揮戰鬥,不幸右腿被日軍機槍的兩顆子彈掃中,受了重傷。軍醫檢查後說:「腿要鋸掉。」張靈甫對隨從副官說:「如果我昏迷了,你要阻止醫生鋸腿!」說完,他給了副官一把手槍,厲聲說:「誰鋸我的腿,你就槍斃誰!」結果右腿一直未治癒。匆匆包紮傷口後他再度投入戰鬥。
綜觀張靈甫在八年抗戰中的表現,自1937年參加淞滬抗戰至1945年抗戰勝利,屢立戰功,被譽為「模範軍人」、「常勝將軍」、獲得過「自由勳章」。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這一年,王玉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經過戰火洗刷的家園早已沒了當初的模樣,而當初的小姑娘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抗戰時期,攜手張靈甫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為躲避戰火,我隨家人遷出老家長沙,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離家的時候父親找來兩部大卡車,把裡面的座椅全部拆掉。車廂裡放滿背包、箱子和輕便值錢的家當。全家早已亂作一團,而對於我們這些在屋子裡長大的小孩們來說,哪裡懂得時局的緊張、也聽不到慌亂的嘈雜聲。女孩子們在一起,玩啊、笑啊、聊天啊。
進入中學讀書後,為了躲避戰火,不能再到教室上課。而將上課的地點臨時遷到附近的山上。起初的時候,男孩、女孩們還很新鮮,覺得好像郊遊一樣。到了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才回來。回來的路上卻看到日本人轟炸過的地方,滿目瘡痍,景象悽涼。炸斷、炸飛的人體殘肢,像手啊、腿啊,掛在電線桿上面,我們嚇得大叫起來。
我對軍事方面是一點不了解的。所以後來連張靈甫是個多麼有名的將軍,我都不知道, 沒聽說過。
1945年,抗戰勝利結束,全家的心情也跟著好轉。周末,家裡的幾個女孩子約好出去理頭髮。在理髮店,我們坐在椅子上,唧唧喳喳地說著話。
那天,他穿一身軍裝,帶軍帽。碰巧坐在我椅子的背後。我發現他透過理髮的鏡子,盯著鏡子裡面的我打量。我心說,這個人真是討厭,怎麼能這麼看著人家,就差把頭貼到鏡子裡面看,於是就瞪他一眼。
後來他對我講,他說幸虧你瞪我一眼,不然的話,如果你要對我笑一笑,我就沒興趣了。不久後,他就託他的朋友張處長請我們全家吃飯。飯桌上,我自顧自,只管吃菜吃飯。他的朋友張處長就問我伯母多大年紀了,我伯母說她32歲。張處長就接過話,說張靈甫副軍長你也有32歲啊,你們兩個同年的,幹一杯吧。
靈甫那年實際42歲還多。張處長繼續說,我們副軍長還沒有結婚啊,王太太你在長沙, 老長沙了,你認識好的小姐給我們副軍長介紹。我伯母講,那當然,有好的我一定給你介紹。張處長說,你們家那麼多小姐,也可以介紹嘛。我伯母講,大的呢,都名花有主了;小的呢,年紀又都太小了。張處長講,那就找那個不大不小的嘛,眼睛就朝我看。
我坐在那裡當然聽得懂嘛,不大也不小的就剩我了。於是我生氣了,就把臉一板。我對他一無所知。他老是穿軍服,像是個軍人吧。我心裡猜測。伯母告訴我,張軍長可是抗日的名將。可別人越是這麼說,我就越不把他當一回事、越不理他。而他呢,大概也是經歷過太多事情了吧,可能就是覺得我傻傻地耍著小性子很讓他喜歡。
那次以後,他就越發頻繁地到我們家裡來,幾乎每天都要來。剛剛開始,我看見他也不講話,有時候還故意出門避開他。慢慢地,跟他熟了。英俊?我不覺得,就覺得看著還順有時候,他給我講故事。他告訴我,戰爭爆發前,他在北大讀歷史系。每一朝每一代的文化名人、野史傳奇,他如數家珍。他喜歡講,我也喜歡聽。而他自己抗戰時打仗的故事,卻從未講過。
人家說他是跛子。一次戰鬥中,他負了傷。機關槍掃到了他,子彈留在他的腳裡面。當時的醫學不是很發達,打完石膏後,那個腳就不能彎了。可是從他走路的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只是走得久了會很痛、很累。
他從來不講他得意的事情,也從來不會告訴我他最痛苦的事情,可能他覺得我太單純了吧,不想拿這些事情來煩惱我。我只覺得他很可靠,有時候就覺得他像我爸爸、有時候也像我的好朋友,所以對他很信賴。
很快,他就對我求婚了。我的母親對此是很反對的。一方面,覺得我與他24歲的年齡差距始終很難逾越;另一方面,我的母親守寡半生,她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嫁一個軍人。她說軍人的生命是不可靠的,她不想我也重複她的命運。
儘管母親反對,這門親事還是定了下來。就在兩人決定結婚之際,張靈甫接到了升遷令,他被提升為74軍軍長,即刻前往南京報到。於是,兩人將婚禮地點定在了上海。因為時間緊迫,王玉齡穿著大一號的鞋子,張靈甫穿著借來的西裝結了婚。婚禮結束的當晚,兩人就坐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車,一個上鋪,一個下鋪,度過了他們的新婚之夜。
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飛抵重慶,國共雙方開始會談。10月10日,國共雙方代表在重慶籤訂了《雙十協定》,兩黨矛盾暫時得以緩解。在南京,張靈甫與新婚妻子王玉齡度過了一段平靜而快樂的時光。
短暫而快樂的時光
結婚後不久,他被提升為74軍軍長,即刻前往南京報到。我與他在南京度過了一段平靜快樂的時光。他教我騎馬。那時候我剛剛開始學,還不大會騎。他駕著馬在前面跑,我的馬不知怎地也在後面跟著他跑,怎麼拉韁繩都停不下來。我嚇得死叫,大喊:「別跑那麼快」。他就在馬上回頭衝我笑。
年齡的隔閡我從沒感覺到。他也從來不講什麼很肉麻的話。但是他會說:我討了一個好老婆,這比什麼財富都重要,我要討飯的話我老婆可以給我拿碗。他有時候講些話,就會讓我很感動。
有一次我與他鬧矛盾鬧得很嚴重,我說我要跟他離婚。這可把他嚇壞了,他說假如我要真的離開他的話, 他寧可老死於山溝。他向我賠禮道歉,最後乾脆在我面前立正,站得畢恭畢敬,向我敬禮、敬軍禮。看到他這樣,我是又好氣又好笑,說我又不是你的上司,跟我敬什麼禮啊,還不理他。他說你不原諒我,我手就不放下來。
他身邊的人告訴我,張軍長如今在南京地位顯赫, 是炙手可熱的大紅人。因為駐紮在南京郊外的七十四軍充當著守衛南京的角色,身為七十四軍軍長的張靈甫, 地位自然非同一般。
19歲的王玉齡沒有想到,這會是她最後一次與丈夫見面。王玉齡生下一個男嬰,她打電話給前方的丈夫通報了這個喜訊。放下電話,王玉齡將兒子的照片寄給了丈夫。她不會想到,丈夫此生都無緣見到他的兒子。
最後一次見面
1946年8月,張靈甫接到命令,率部隊出南京投入華東戰場。10月中下旬,他指揮部隊和粟裕的野戰軍對壘。
期間,他時常給我寫信,他也不講他怎麼想念我, 就說家裡養的魚要死了,花也要澆水了,還有就什麼時候回來,其他什麼也沒說。還給我畫了一個圖樣,設計我們家的花園。在圖裡畫了什麼花要種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種什麼花,他都寫給我。
在我面前,他從來沒有將戰爭當作一件很大的、很了不起的事情,他讓我也沒這種好像恐懼,也沒這種感受。
1947年的春天,我去前線看他。當時我已經懷了9個月的身孕。懷孕讓我一下子長了40磅,走路也很吃力。我說哎呀怎麼得了,長得這麼胖。他說憂愁就會瘦,就像哄孩子一樣叫我睡在床上,閉著眼睛去找憂愁。你說我傻不傻,19歲不曉得什麼叫憂愁。閉著眼睛找憂愁,憂愁沒找到,結果我睡著了。
此刻的我並不知道,憂愁馬上就要來了。來得太多,太快了。家裡突然派來了兩個衛士在門口站崗,所有的報紙也都停掉不再遞送。十天前,我們的兒子出生了。他打電話來,跟我說話。聽得出他很高興。在聽筒裡樂得哈哈大笑,問我兒子聲音響不響亮,還說我心地善,將來一定多子多孫, 並讓我趕緊把兒子的照片寄給他看。
此後,他再沒有打過電話回來。幾個月後的一天,他的部下楊參謀突然來到家中, 一進屋就一下子跪倒在我的面前,我一下子就懵了。楊參謀哭著告訴我,孟良崮一役十分慘烈。張軍長打了一輩子的仗,知道是撐不下去了,友軍根本不來。最後沒有辦法了,一死難逃,打了電報給蔣介石,說他將決戰到最後,以報國家,請蔣介石照顧家人。
他把一封信交給參謀,說一定要交給太太手裡,並說以後不管太太想做什麼,你們都不要違反她的意志,一定要順著她。
「餘與仁傑決戰至最後以一彈飲絕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部屬與人民。老夫來京,未見痛極,望善侍之,幼子望養育之。玉齡吾妻,今永訣矣。靈甫絕筆。5月16日,孟良崮。」
很長時間我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我從來沒有怨過他,有人講,你不要想念他,他連你都不顧了,就去死掉,這算什麼, 我覺得這個話好像也是不對。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職責,他要吃了這碗飯,他就要做好他這一份事情。
1973年,我收到好友代為轉達的信息,說周恩來想請我去北京看一看。一番周折之後,我見到了周恩來。周總理說:他是一個很優秀的將才,我是他的老師, 沒有爭取他過來,錯誤在我。在總理面前,我泣不成聲。
2005年,我和兒子來到上海,頗為意外地接到當年華野指揮官粟裕大將之子粟剛兵的邀請。他說他想請我吃飯,想見見我,怕我不會去,只有通過別人委婉轉達。我說那有什麼關係呢,誰叫我的先生是職業軍人呢。歷史的事情,我不會計較,也沒辦法去計較。你說你能恨誰啊,對不對,這個問題太大了吧。戰爭就是殘酷的。
2007年4月,我去了孟良崮。在我丈夫殞命的山洞裡,放上了一束花環。
我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就是他在最痛苦的時候,在最無依的時候,我沒有跟他在一起,所以看到那個山洞的時候,我是心裡感慨很多。
我從來沒有講過,告訴過他我愛他,他死了以後,我一直後悔莫及的。我就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會這樣吝嗇啊,連一句簡單的話都不會講,不曾講。
(原載《看歷史》,王玉齡口述周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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