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失去自由的滋味嗎?」24歲的楊毅突然轉頭問瀟湘晨報記者,還沒等記者回答,他自問自答,「你沒法感同身受的。」
15歲時,楊毅就因為持刀搶劫致人死亡而入獄。他進的是湖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在這裡度過近九年春秋後,重返社會。
12月18日-21日,瀟湘晨報記者走訪湖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採訪幾名典型的少年犯,以及管教他們的民警等,探究少年犯的生長環境和心理變化。也希望讓人們對教育,尤其家庭教育產生反思。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除獄警外均為化名)
12月18日,湖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正在監區的未成年犯劉明(化名)。圖/記者謝長貴
12月21日,湖南省未成年犯管教所(以下簡稱「未管所」)裡,一場特殊的會面悄然進行。
在獄方的精心安排下,少年犯劉明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見到了自己闊別19年的母親。突然的「幸福」,讓這個性格內向的男孩,一時不知所措,站在會見室門口進退兩難。在管教民警再三提醒下,他才趕忙把手銬往胳膊上順了順,儘量用袖子遮住,然後才走進會見室。
作為湖南省唯一的未管所,來自全省14個市州的未成年犯(14周歲以上)均關押於此,和劉明類似,他們因持刀搶劫、故意殺人等不同罪名被判有罪,少則三四年,多則無期,為他們的血色少年時光付出代價。
在公眾眼中,他們似乎只有著「不良少年」的模糊面孔,對於他們釀造的血色事件背後的深層肌理,則缺乏探究的熱情。
然而,未管所的統計表明,這些未成年犯中,80%以上來自破碎的家庭,或是留守兒童,或是父母離異,或是生活在家暴的陰影下,都有著不幸的童年生活。對於未成年犯的教育感化,講述有溫度的改造故事,也成為這裡工作的重中之重。
咖啡館裡,楊毅半躺在靠椅上,慵懶地伸直雙腿,盯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發呆。罷了,他突然轉頭問記者,「你知道失去自由的滋味嗎?」還沒等回答,他就自問自答般給出結論,「你沒法感同身受的」。
儘管已經出獄半年多,楊毅還是會經常夢到坐牢的場景:一個人被困在房間裡,周圍白茫茫一片,沒有手機、沒有電腦,也沒人和他說話,哪裡也去不了。
有時,他早上起來,還會陷入恍惚,要坐在床上想上一會兒在哪裡,才確定自己真的出來了。
坐牢8年多,社會發生了太多變化。楊毅剛入獄時,新浪微博才剛剛上線,微信都還沒有影子,他當小混混時用的是諾基亞藍屏手機,上網聊天也只有QQ。
剛出來時,楊毅有一次去網吧查資料,在電腦主機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開關按鈕在哪裡,「急得我都想把主機拆了」。他不好意思問網管,覺得太沒面子,就只好打電話問朋友。
對方問他,「你看下電腦桌上有沒有一個白色的小盤子」,楊毅趕緊抬頭找,果然,在滑鼠上方,「開關就在那裡,摁一下就行。」朋友幾秒鐘就幫他搞定的經過,成了楊毅自嘲和社會脫鉤太久的證據。儘管他今年只有24歲。
2009年9月,15歲的楊毅在網吧上網時,因資費問題和網吧老闆發生爭執,繼而持刀搶劫。衝突中,楊毅將對方重傷致死。最終,他因搶劫致人死亡罪被判12年,並被送往未管所服刑。
因為表現優異,楊毅多次獲得減刑,他於2018年1月提前出獄。
出獄後,楊毅靠著在監獄中習得的一技之長——吉他,在監獄附近的一家琴行順利找到工作,並很快成為一名優異的音樂老師,每月收入近萬元。
不過,雖然已經離開監獄,但楊毅還會時不時回去,作為正面典型,向尚在服刑的同窗宣講自己的故事。在他看來,未成年犯人格塑造還未完成,還有改善的空間,只要各方面不放棄,就有「改造」成功的可能。
不過,未管所裡的未成年犯,並非都像楊毅這麼快「大徹大悟」。很多人剛入獄時,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才能適應且接受現實。
來自婁底的犯人劉明,就是這樣的刺兒頭。剛入獄時,他讓管教民警頭疼不已。
劉明今年19歲,2015年時,他因持刀搶劫被判5年。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劉明剛入獄時,對誰都愛搭不理,整日沉默以對,「就是我們管教民警找他,他都頂多只是點頭,懶得跟你說一句話。」
管教民警樊輝明發現,除了性格孤僻,劉明對外界還有強烈的不安全感,「時刻擔心別人會害他」。一次,一名同舍的犯人因為開玩笑惹怒劉明,他衝上去和對方打了一架。
樊輝明記得,劉明入獄初期,每次例行安全檢查,管教民警都能從他身上發現大大小小的違禁品,「比如起子、鏈子之類的,身上總要藏點東西。他倒不是去刻意報復誰,就是出於不安全感。」樊輝明說,因為這些違禁品,劉明一次次被處罰扣分,但總是不改。
未管所負責犯人改造的分管區長張磊說,未管所的這些未成年犯中,80%以上來自不完整的家庭,從小缺乏家庭關愛和心理引導,性格容易極端,再加上受教育程度低,遇事習慣用暴力解決。「可以說,這是他們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
曾在成人監區工作過的樊輝明,也深刻感受到了這一點。因為未成年犯心智尚未成熟,對他們進行教育改造時,面臨著比成年犯人更大的管教難度。「一個是未成年犯人心裡非常敏感,他們都容易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心裡只有自己。而且他們年齡小,自覺性很差,導致改造難度非常大。」
樊輝明感慨,如果成年犯人違規犯錯,基本說上一遍,對其曉以利害關係,他們就能立即改正。但未成年犯的教育,往往容易被當成耳旁風,「犯錯時,他們一個個流淚發誓,下次改正,但轉天就忘,繼續犯錯。」樊輝明感慨,在監獄裡,管教民警除了管理者的角色,還得扮演家長和老師的角色,「每個人都必須因材施教,不能簡單化處理。」
劉明就是樊輝明遇到的最難啃的一塊骨頭。
通過對劉明的家訪,樊輝明了解到,劉明是父母的非婚生子,在他出生10個月時,母親因無法忍受家暴離家出走,從此一去不復返。父親則甚少回家。「他從小在爺爺奶奶那裡長大,到十幾歲都沒怎麼見過父親。」成為事實孤兒的劉明,因為缺乏管教,讀初中時便沉迷網絡,並最終因無錢上網,持刀搶劫獲刑。
楊毅的家庭情況也類似,他7歲時父母離異,從小由爺爺奶奶撫養。上初中時開始混社會,最終釀成大錯。
還有入獄不久的李鑫,一個來自湘西的男孩,從小父母便外出打工,一年難得見上一次,小學時便沉迷網絡暴力遊戲,並在一次爭執中將人殺死,最終因故意殺人罪獲刑15年。
「可以說這裡大部分孩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未管所副所長鄒湘柳說,因為成長過程中沒有父母陪伴,導致這些孩子成為「事實孤兒」,「孩子的物質生活跟上來了,但精神上的缺愛,還遠遠沒有彌補。」
翻看未管所中一個個的案例,鄒湘柳發現,幾乎每個悲劇故事後面,都隱藏著一個不完整的家庭。每個未成年犯的成長過程中,都有一個不幸的童年。
分管區長張磊感慨,因為整天接觸這些社會陰暗面,一線管教民警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曾有管教民警為此患上抑鬱症,用了多年時間才逐漸康復。「一線幹警的壓力,外界是無法想像的」。
除了缺乏家庭關愛導致的未成年犯罪外,在常年的教育工作中,鄒湘柳還發現,父母教育方式的不當,也是容易導致孩子叛逆,走向歧途的原因之一。「這裡的大部分人是缺愛,但也有一部分是錯愛,就是家長不懂教育,不懂怎麼跟孩子溝通。」
來自衡陽的周寧,即來自這樣的家庭。為了照顧他讀書,父母在他上小學時便結束打工,回家鄉創業。作為家中長子,父母對周寧管教嚴格,但也流於粗暴,「就是所謂的棍棒教育,動不動就打。」在周寧的記憶中,脾氣暴躁的父母,幾乎沒有一天不體罰他,說錯話打,做錯事打,「反正他們跟我的對話方式就是打」。
然而,叛逆期後的周寧,對於父母簡單粗暴的教育方式開始進行反抗。父母希望他做好學生,他則偏偏選擇跟社會上的人混,抽菸喝酒很快學會,「以前他們打我,我只能忍著,長大了再打,我就跑,不回家。」上高中開始寄宿制生活後,周寧更是徹底放飛自我,常年跟社會上的「兄弟」混在一起。
最終,2010年,周寧高二那一年,他在一次酒後因小事和人發生衝突,致人死亡,最終因故意殺人罪獲刑12年。
入獄後,周寧對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思考,並和父母達成和解。「通過這件事,他們對自己的教育方式進行了反思。我也放下了對他們的成見,開始和他們真正地溝通。」
不只如此,為了不讓自己的妹妹重蹈覆轍。2016年,周寧將自己這些年的人生經歷、入獄後內心的矛盾和糾結,寫了一封多達幾萬字的回憶錄,送給正在讀大學的妹妹,「她看後觸動挺大的,給我回信說,她會好好聽話的。」
入獄這些年,為了徹底地剖析自己,周寧開始大量閱讀,心理學、社會學、文學等,幾年下來,讀了不下300本書。如今,每月和父母見面,他第一件事就是將列好的書單交給父母,讓他們代為購買。
鄒湘柳說,這些未成年犯進來時都受教育程度不高,多數都是初中肄業,如果教育得當,有著極強的可塑性。而閱讀,無疑是促成他們改變的最佳方法。
發生改變的不只是周寧。經過近三年的「磨礪」,管教民警樊輝明欣喜地發現,劉明也開始發生轉變。而這一切,源於他的一次思想匯報。
樊輝明發現,雖然劉明性格內向,沉默寡言,但他卻喜歡寫東西,而且寫作極為認真,「每個字都一筆一划寫出來,沒有一個潦草的。」也是在一次思想匯報中,樊輝明發現了劉明隱藏在心底的一個秘密。他想見一眼自己的母親。
自從母親李梅離家出走後,劉明就徹底沒有了對方的消息。在他的思想匯報中,他一直想搞清楚自己的生母是誰。「儘管他嘴上說得簡單,只是想搞清楚是誰生的自己。但我猜,他心裡還是想念母親,需要母愛的。」觀察到這一點,樊輝明和所裡匯報後,決定幫助劉明尋找生母。
樊輝明和所裡的民警先是找到了劉明的父親,不過對方表示他早已和李梅沒有聯繫,只知道她是湘西某縣城的人。隨後,他們聯繫湘西縣城警方,找到了李梅所在的村莊。當管教民警循著地址找到村裡時才發現,李梅早已不在村中,家裡只有她的老父親。
對於女兒早年的苦難,老父親顯得格外激動,堅決不透露女兒目前的去向。「因為李梅後來又重新組建家庭,他父親擔心往事重提,會影響李梅目前的生活。」無奈下,管教民警只能請村支書幫忙,輾轉聯繫到了跟隨李梅一起在上海打工的弟弟,也就是劉明的舅舅。
最終,在管教民警的勸說下,李梅終於同意前往長沙。
李梅說,她之所以不想見兒子,更多是擔心自己目前的家庭受影響。
遠赴上海打工後,李梅重新組建家庭,生了一個兒子,目前已經7歲。對於自己的過往,以及19年未曾謀面的兒子劉明,她沒有告訴現任丈夫。「更主要的是,過往的一切對我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我一點都不想回憶。」李梅說,因為早年遭受嚴重家暴,至今只要受累,她的頭腦都會疼痛無比。「所以以前的一切,我都不想看到。」
對於劉明,李梅說自己當初逃離時,曾想將他一起帶走,但無奈自己勢單力薄,無法養活兩個人,只能將他留在老家,「我也是看他爺爺對他很好,才放心離開的。」對於劉明成長過程中親情的欠缺,李梅坦承自己對兒子心有歉疚。
12月21日,未管所會見室裡,劉明見到了自己長大至今從未謀面的母親。
剛見面時,場面一度有點尷尬。因為兩人19年未見面,完全陌生,一時都不知所措。
在管教民警介紹劉明這些年的狀況後,李梅忍不住哭了起來,邊抹眼睛,邊哭訴自己這些年的經歷。「我對他有愧疚,當初應該把他帶走的,但那時候真是沒有能力,我也希望他能原諒我。」
原本還對母親有些怨念的劉明,此時將頭壓在胸前,沉默不語。聽完母親的講述後,劉明才慢慢抬起頭,向著母親說,「我理解你,沒有怪你。」臨別時,母親默默找到管教民警,表示想給劉明交一點生活費。「我沒有多少錢,但能幫他一點是一點。」
樊輝明說,在開始幫助劉明尋找母親後,劉明逐漸發生改變,和周圍人的關係緩和了很多。為了徹底改掉自己的性格頑疾,他甚至主動報名未管所裡的「集訓隊」,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強化訓練,「別人都是被管教叫進去的,就他一個人是自己主動報名的。」樊輝明說,按照劉明的表現,他最快將在2019年下半年出獄。
而出獄已經近一年的楊毅,如今生活已經步入正軌。因為在獄中練就了紮實的音樂基礎,出獄後他很快便找到了音樂老師的工作,從最開始的2000多元月收入,到如今的近1萬元,他僅用了半年時間。
楊毅最終的希望是,未來能夠擁有自己的工作室,乃至培訓學校,「我現在就一個想法,多賺錢,讓我媽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