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曾說:讀書好比串門兒——「隱身」的串門兒。要參見欽佩的老師或拜謁有名的學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攪擾主人。翻開書面就闖進大門,翻過幾頁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經常去,時刻去,如果不得要領,還可以不辭而別,或者乾脆另找高明,和他對質。
不記得是哪一天,我敲開了周夢蝶老人的大門。走進一看,一下子被迷住了,久久不願出來。
關於周夢蝶,乍讀這個名字,一下子會想到「莊周夢蝶」的典故。典出《莊子·齊物論》。莊周在夢中幻化為蝴蝶,在天地間遨遊,逍遙自在,不知何為莊周。忽然醒來,發覺自己仍是莊周。後以此比喻人生變幻無常。
我翻閱了一些書籍,並沒有找到周夢蝶這個名字與莊周夢蝶的典故之間的淵源。但從夢蝶老人的人生及詩作,這二者的淵源不言自明吧,何必多費唇舌。讀過周夢蝶的詩,大概就會覺得這簡直就是莊周再世啊。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省淅川縣人,一九二零年十二月三十日生,卒於二零一四年五月一日。父早喪,家貧,仰母十指為活。宛西鄉村師範肄業,一九四七年參加青年軍,次年隨軍隊來臺。一九六五年自軍中退伍,做過書店店員、小學教員等工作。一九五九年起在臺北武昌街擺書攤維生,專賣詩集和純度極高的文學作品,直到一九八零年因胃疾而結束。
如果你恰好經歷過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路過臺北武昌街街頭,那你一定會見識當時的街頭一景。一位身著一襲藏青長袍的老者,裹著一身仙風道骨。身邊一個暗灰提包塞滿所有家當。如果你知道他的身份,那麼你就會覺得這個提包仿佛是李賀的錦囊! 提包裡一把雨傘,充當拄技,陪伴他一程又一程的風霜雨露。他靜坐街頭,仿佛老僧入定,時時在沉思。至於賣書,大可任其自然。你愛買不買,你想看盡可以停下來看。是不是讓人想到倉央嘉措,你來與不來,我就在那裡。
夢蝶老人的一生即是以詩為生命的一生。他作詩惜字如金,苦苦吟哦,仿若唐代苦吟詩人賈島的創作風格。「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絕不是才情的不足,而是對詩的熱愛與敬畏。因為太愛了,所以作詩的心總是不忍,不夠,寫詩的手總是顫抖。
而夢蝶老人的詩的命運卻有如梵谷的畫作。也許天才都是孤獨的,天才的命運也是相通的吧。法國詩人波德萊爾評價梵谷,「他生下來。他畫畫。他死去。麥田裡一片金黃,一群烏鴉驚叫著飛過天空。」用這句話評價夢蝶老人也同樣精準。只不過畫畫變為作詩。梵谷生前畫作一文不值,死後賣為天價。而畫家卻終身在愁苦潦倒中掙扎。夢蝶老人一生作詩三百多首,直到去世前才集結出版。夢蝶一生困頓,死前能見到自己的智慧結晶也頗感欣慰吧。
了解周夢蝶的人,會用許多大家耳熟能詳的名人加以比擬。比如,安守貧窮如顏回,終生不改其樂;自幼喪父,「長於婦人之手」堪比後主李煜;才情蓋世,而又至情至性,可比寶玉;一生痴絕,可比晏小山。黃庭堅曾評價晏幾道,「生平四大痴絕處」——「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這不正是在說周夢蝶的為人處世嗎?
而我最喜歡夢蝶詩的一個重要原因,還在於他把詩與禪合一。在他的詩中,讀到的是禪悟,是靜語,是天人合一的自然超脫。這又與「詩佛」王維的創作風格不謀而合。有人言:「高僧修道不成,來世投胎就成了詩人。」這亦詩的熱烈亦佛的冷寂,在夢蝶身上自然和諧的統一了。
但周夢蝶就是周夢蝶,他是獨一無二的。他寄身紅塵濁流,甘於簡樸、涵泳於藝,淡泊世情、孤峭卓絕,巍然如一座山峰。 其人格行誼鮮明地保持了讀書人久被遺忘的嶙峋風骨、傲岸情操,樹立起「有所不為」的風範。而其對於藝術的尊重,對於詩的熱誠,堅持、執著得令人仰望。作為一個詩人,已不單單是一則傳奇。
夢蝶老人是神秘的,他的詩作不宜大肆拿出來喧譁。有緣人可以去自己尋找。讀一讀,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人這樣去唱生命之歌。說了這麼多,在這裡僅以一首我最喜歡的夢蝶老人的詩《行到水窮處》,與大家分享。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像風與風眼之
乍醒。驚喜相窺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後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裡有花開,
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
誰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漣漪?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