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是包辦婚姻,母親比父親大三個月,奶奶說女大三,抱金磚,佔三好。兩個人十四歲定婚,十八歲結婚。
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男子結婚前一天晚上必須給全村鄉親們行「四弄」禮。這個規矩世代延續沒人敢打破。可父親在外地上學,那天回來得很晚,急得奶奶到村頭望了無數遍。天己墨黑,仍不見父親的蹤影,奶奶火了,拎著一個笤帚疙瘩,踮著小腳再次來到村頭,連累帶氣正倚在一棵樹下喘粗氣,父親回來了,聽到樹下有人,嚇得倒退幾步,連忙問,誰?誰呀?奶奶聽出是父親的聲音,站起來,掄起笤帚疙瘩邊打邊罵,聽奶奶說那是父親長那麼大第一次挨打。
婚後,父親繼續去外地讀書,母親則在家中種地,照顧老人。因家中經濟困難父親曾多次提出輟學,母親卻對父親說,你儘管安心讀書,家中一切有我。母親以她瘦弱的身體獨自撐起這個家。
父親從湖南大學畢業後,全家人的生活有了依靠。父親在校期間俄語成績優異,院校本打算保送他去俄國深造,但被父親謝絕了,父親說以後不能離老婆孩子太遠。畢業以後,先後在北京、天津、石家莊工作,雖然離家近了,但一年也見不幾次面,只能靠鴻雁傳書。母親沒進過學堂,掃盲時上過幾天夜校,每次給父親寫信都會有缺胳膊少腿的字,有一次竟然鬧出笑話。母親想讓父親回來時給我們捎點紅糖白糖,竟然把「糖」字寫成了「屎」。母親那些勾勾圈圈的字跡父親總能心領神會,每次給母親的回信中都會把母親的錯別字加以改正。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下來母親竟能給我們讀小人書了,至今記得母親給我們講孟母三遷、嶽母刺字等故事的情景。父親經常誇讚母親聰明好學,兩個人相敬如賓,從來沒有紅過臉。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多少家庭因飢餓掙扎在生死線上,我家也不例外。母親把吃的省給一家老小,自己餓得腿腳浮腫,走路都打晃。但沒跟父親提過一句,知道父親一人在外也好不到哪裡去。母親把家裡值錢的東西全部換成吃的,唯獨她結婚時娘家陪送的一隻棕紅色的樟木箱子沒捨得賣。那隻箱子,鑲著金邊,上面雕刻著鴛鴦戲水圖案,配一把精製小銅鎖,一直放在炕頭上。箱子裡放著父親的書信,那是母親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的驕傲。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拿出父親的信來,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封封地看,怎麼也看不夠。父親的字如父親的人一樣瀟灑俊逸。
那年家鄉發大水,父親回家探親,母親像往常一樣執意要送父親到車站,老灣是必經之路,去時水剛過腳面,等母親一人返回時,水就到膝蓋了,母親折了一根樹枝探路,剛趟水到灣中央,洪水呼嘯而來,眨眼就齊腰深了,母親大驚。這時母親看到灣邊有一白髮老者衝她喊,走南邊!北邊是旋渦!母親在老者指引下上了岸,正想答謝時卻不見了人影。母親總說是神仙搭救了她。父親聽說此事後心疼不已,從此再不讓母親送至車站。自那以後,母親只是痴痴地站在灣邊,遙望父親行至灣對面,二人含淚揮手告別。
文化大革命爆發後,大批「臭老九」被關牛棚。母親怕父親在運動中受牽連,常常夜不能眠,不能如期收到父親來信的時候,母親就會一個人倚在院子門口,望著遠處,那眼神中有孤獨,有堅定,還有執著。
父親在來信中囑咐母親,不管世態咋變,要教育好兒女做人,不可荒廢學業。母親不僅教育我們不敢懈怠,自己也很上進,記憶中母親特別愛看書,長大以後我才明白,母親之所以這樣是不想和父親差距太大而無法溝通。母親用自己的行動經營著自己的婚姻,也經營著一個家。母親經常給我們講梁啓超先生「一門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佳話,我們也是百聽不厭。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長遠。父母對子女教育的重視最終結出了璀璨的花朵,二妹和四妹都是大學畢業,弟弟是碩士研究生。
後來,父親離開工作環境優越的大城市,調回縣城工作,並且帶全家人農轉非。但只有父親一人掙錢,母親是家屬沒工作,八十多的奶奶常年吃藥,生活依然拮据,好在母親精打細算,手巧又勤快,經常幫人做手工貼補家用,日子還算過得去。母親娘家世代為皇宮做刺繡,母親也學得一手刺繡絕活。
那年深秋,母親突然離世,家裡的天塌了。弟弟妹妹尚未成人,奶奶年邁,父親蹲在地上抱著頭喃喃自語,你娘就是咱家的秫秸靿子,你娘沒了,秫秸一片散沙。說完,慢慢走回小屋,拿起他心愛的小提琴,拉起母親生前最愛聽的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琴聲裡流露著無限思念和憂傷。
母親去世不久,奶奶也走了,接連失去兩位親人,父親越來越沉默。有一天,父親下班回來,怯怯地對我們說,一個人很孤獨,想找個伴。我是長女,第一個帶頭跳起來反對,我無法接受一個陌生人替代母親的位置,父母的愛情一直是我們心中的童話,是一面飄揚的旗幟。母親是無法替代的,我希望父親忠誠於母親,永遠!
父親去世後,收拾他的遺物時,我看到他寫給母親聲淚俱下的悼文,這才放下對父親的怨恨,才知道父親的感情世界裡只有母親,任何人都無法靠近。
如今我也到了父親當年的年齡,常常懊悔自己當年的自私和衝動,那時,我還不懂父親的苦。父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