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
父親33歲才娶了母親,那年母親21歲,他倆都屬兔,卻是差了一輪的兩隻兔子。沒想到,最後真的是差了一個輪迴。父親無數次地同我們講過他初見母親的情形,以及母親是如何喜歡上他要嫁給他的。他說他挑了一擔米線在母親的村莊叫賣,路過母親家門口時停了下來,母親過來買米線。母親見他有米線可賣,覺得家裡肯定不缺吃的,就中意父親了。怎麼聽著都像是一見鍾情的故事,我表示懷疑,父親就說:「那你去問你媽。」母親卻也並不反駁。許多年後,我將信將疑地問母親到底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母親才戳穿了父親的「謊言」。他們的相識就像那個年代大部分年輕人一樣,是經媒人介紹認識的。父親在朋友家裡玩,朋友拉二胡,他吹笛子。母親和朋友也被叫去玩,這就算第一次見面了。第一次約會時,父親給了母親5元錢買零食,結果母親把5元錢都拿走了,並沒把剩下的錢還給父親。多年後,父親對此事還「耿耿於懷」。其實那時候父親家裡很窮,根本沒有錢能讓他娶媳婦,甚至要等我姑姑出嫁了拿到聘禮才有錢讓他娶媳婦。所以父親到33歲時才娶了母親。我一直想不明白,正當妙齡的母親那時怎麼就嫁給了父親這樣一個年紀大,不帥,也沒錢沒房的人呢。也許母親當時是看中了父親是個老實人,好歹是住鎮上的,還做了點小買賣,覺得總比自己家強點,於是就嫁了。
結婚的新房是借用的,他們並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家裡就是一層小平房,住了三兄弟及各自的一大家子人。結婚前,父親擺書攤賣過小人書,也挑米線走村串巷賣,並沒有穩定的收入。結婚後,父親學培菌技術,種過蘑菇;開過小飯館,賣點酒菜面飯;也去異地學做糕點,賣過糕餅麻花;但是這些生意並不順利,最後父親向姑丈借了50元開起一家雜貨鋪,賣日常油鹽醬醋和乾貨。沒想到,這個雜貨鋪一開就是三十多年,而且規模越來越大,成了我們家唯一的經濟來源。這也成為父親一生引以為傲的事,他總說自己是借50元白手起家的。
白手起家
之前生意虧損欠了不少外債,所以自從有了雜貨鋪,父母親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進去。貨架的擺放,貨物的數量以及店鋪的選址等都要反覆考慮。為了雜貨鋪的事,他們也曾吵過架,但這個過程總是苦並快樂充實著。因為日子有盼頭,想著能把外債還了,攢點積蓄加一層樓,然後家裡每人都有自己的臥室,有單獨的衛生間。這些願望後來真的都慢慢實現了,但是前後一共花了十五年的時間。雜貨鋪的收入只夠日常開銷,想蓋一座自已的房子還遠遠不夠。後來在全鎮如火如荼的養殖業中,父親和朋友也一起嘗試培育黃花魚魚苗。第一年,血本無歸。父親不甘心,第二年重頭再來。果然第二年父親賺了不少,終於用這筆錢蓋起了兩層樓房。第三年,父親果斷收手,而那一年養殖戶們又血本無歸。人們紛紛說父親聰明,預料到形勢不好。父親說是自已膽小,賺到就行了。知足才能常樂。
母親這輩子除了家裡,就是店裡,她的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因為要趁早市多賣點貨,她每天和父親凌晨三四點起床開鋪子,傍晚五點收攤後回家做家務。我從沒見她去鄰居家串過門,從沒見她和三姑六婆在一起嚼舌根。她所有的心思都在雜貨鋪上,在賺錢改善生活上。從前她說這輩子要是能有5000元的積蓄就知足了。後來日子好了,再問她時,她就說5000元已經不夠了,50萬也不夠,要有500萬才行。當然,這輩子,她和父親再怎麼辛苦也攢不了500萬。但是,為了日子能過得好一點,讓她吃什麼樣的苦都行。
她堅持早飯一定要自己做,在家吃。曾經,我為了不在家裡吃早飯,為了能從她那兒要一兩塊錢到小吃店吃,總是天剛亮就起床,然後跟母親說要去上學,等不及吃早飯。大部分情況下,她第二天總會更早起,然後繼續讓我在家吃。難得有一兩次會給我一塊錢到街上吃,這時我就跟過節似得高興。至今在我的印象中,那時我總是等著泡在冷水中的高壓鍋降壓,然後吃完滾燙的粥去上學。後來母親說起我小時候讀書很用功,總是天剛亮就要去上學。其實她哪裡知道,我到了學校總是在門口等著,學校大門進不去,教室小門也進不去。
同甘共苦
雖然家裡不富裕,但是過年過節過生日,母親從來不含糊。這一點,至今想來,我都要感謝我的母親,是她教會我日子再苦,也要苦中作樂,再困難也要把日子過精緻。母親手巧,粽子餃子湯圓樣樣都會包。過節,她就給我們燒好吃的。過年,除了新衣還會給我們嶄新的壓歲錢。即使是給2塊錢的壓歲錢,她也會換成10張2毛錢的新錢給我們。家裡每一個人的生日她都記得,通常她都會煮一碗蜜棗雞蛋羹,年年如此。即便後來我和妹妹到外地求學或工作,她和父親也會提前一天打電話告知我們生日要到了。正因為有他們的榜樣,父母的生日我也都記得,每年都會打個電話或買點禮物送給他們。苦日子不怕,整天愁眉苦臉地過日子才可怕。正因為父母親的樂觀與坦然,雖然從小知道自己家裡不富裕,但也從未覺得貧窮。整個夏天,2毛錢的棒冰,我和妹妹一人湊一毛也能每人每天吃半根。直到有一天,母親對我們說,家裡的欠債全部還光了,我們才知道原來家裡欠了別人不少錢,但他們從來沒有將這種壓力轉嫁給我們,而他們的金錢觀也是讓我受用匪淺。父親少年時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餓極的時候野草野菜吃到吐。因此他這輩子在吃的方面從來不虧待自己,而母親則在穿的方面比較講究。一個好吃,一個好穿。家裡條件好了以後,父親想吃什麼就買什麼,他說現在想吃的時候不吃,等老了牙齒咬不動就吃不了了。母親喜歡穿與別人不同的漂亮衣服,總是把自己打扮地乾淨利索體面,也從來不允許我們穿著睡衣上大街。我參加工作後,經常買專賣店的衣服給她穿,她也樂意我給她買,穿起來的效果一點也不輸城裡的阿姨們。我有時候想,如果母親識點字,有點文化的話,她會成為一位更出色的女性。父母親該省時省,但該花時也不吝嗇。錢是省出來的,更是賺出來的。父親甚至說錢不花出去就不是自己的,那是銀行的。在吃穿用行上,父親一直認為能用錢解決就會更方便的事,就沒必要讓自己受苦。這點,他跟很多傳統的節儉父母不同,中國要是多幾個像我父親這樣的人,還愁內需不足?
父親老來迷上了桌球,幾乎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買了個桌球桌放家裡,午飯後就找朋友來切磋,店裡的事也少管了,天天研究他的桌球秘訣。母親因為這事沒少說他,就像現在很多人不願意自已老公打遊戲一樣,母親揚言要把他的桌球扔到灶裡給燒了。後來父親想了一個辦法讓母親不再嘮叨。他竟然教母親學起打桌球,母親還真的去學了,打得還有模有樣。
父親與母親的性格其實相差蠻大的。一個脾氣急躁,一個性情溫和,典型的嚴父慈母;一個好面子,寧可自己吃虧也不得罪人, 另一個卻一點也不會讓外人佔著便宜。尤其是在借錢這個問題上。有點積蓄後,親朋好友就找上門來借錢了。父親每次都抹不開面子,即使自己的錢是有用場的,他也不好意思拒絕。每當這個時候,就需要母親出面來擋。不是不借,而是量力而行。父親性子急,有時候面對客戶也不耐心。母親就很會招攬生意,嘴也甜,手腳麻利,如果沒有母親,雜貨鋪的生意是要大打折扣的。母親生病住院後,父親就經常說生意大不如前。
離別
母親是在2010年初查出得了宮頸癌。之前身體雖有不適,但她放不下鋪子的生意,也從未當回事。拖了半年之後,母親終於願意去醫院檢查,結果就是癌了。住院、手術、放化療,妹妹一直在旁照顧。父親平時醫院和家兩頭跑,我是杭州和福州兩頭跑,弟弟在家看店。我們從未告訴母親她的真實病情,一直瞞著她。隨著母親病情的加重惡化,父親的壓力越來越大,幾次跟我談起母親的病情都潸然淚下。母親說人這輩子要當兩次小孩,父親說人這輩子要當兩次單身漢。他最怕的就是母親先他而去,留他一個人在世上孤苦伶仃。雖然從未告訴母親她的病情,但放化療幾個療程做下來,以及身上越來越劇烈的癌痛,她自己心裡其實是清楚的。化療結束後,有半年的時間母親的狀態很好,人人都說她生病後反而比以前更好看了。但她依然閒不下來,店裡的事仍然在操心。沒過多久,病情復發。原以為是腎結石,還一邊忍著疼痛一邊燒飯,床上躺一會兒再去廚房燒一會兒。老天只給了她一個腎,腎結石演變成尿毒症,然後就是長期的透析和癌痛。夜裡總被痛醒,然後我們就給她揉,要求醫生給她打止痛針。在病痛的折磨下,一百二十多斤的她最後瘦到了八十多斤,身體內部不斷出血。最後她自己都不再堅持治療了,2012年初主動要求出院回家過年。出院時她不希望坐救護車,說是怕村裡人知道。於是,傍晚找了一輛車載她悄悄回家。母親回家時是農曆十二月份,天氣已經很冷了。她虛弱得起不來,只能躺在床上,即使這樣還是不忘囑咐父親天冷多穿條褲子。她說哪怕以後讓她一直趟在床上起不來,但能聽到我們回家叫一聲「媽」,她也知足了。但是,老天連這個願望也沒能滿足她。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守夜。凌晨兩點給她換尿不溼時,她喘不過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她努力想對我們說話,我從她的口型中知道她想說的是「死」。母親直到死前,意識一直是清楚的,最後她還是離我們而去了。那幾天特別冷,還下起了米粒大小的雪。我們跪在冰冷的地上給她送行,父親哭得聲嘶力竭,無法自已。他說奶奶去世時他也沒這麼哭過。
母親50歲不到就早早地離開了,她生命中最後的兩年是極其痛苦的兩年。她曾經問我:「這輩子這樣是不是足夠了?」這個問題我真不知該怎麼回答她。那時我的工作正走上正軌,雜貨鋪的生意也不錯,正是父母親好好享受生活的時候,但好日子沒過多久,她就得了重病。她永遠看不到我們結婚生子了。
母親走了以後,妹妹繼續照顧父親。去年妹妹出嫁,父親雖然和弟弟一起住,但惡劣的父子關係並未因為母親的離世而有所改善,父親相當於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衣,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睡覺,所有的事情他都得重新習慣自已做。他說他不會再找一個伴的。而我知道,母親把他照顧得太好了,再也沒人能像母親那樣溫柔地對他,照顧他的起居,忍受他的脾氣。他再也找不到母親了。
一輩子
我的父親母親生了三個兒女,這輩子就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忙活著,永遠懷抱著希望面對生活,過著平凡的日子。坦然地面對生活的各種困難,不過分擔憂,只向前看一米,把眼前的日子過踏實過精緻。現在他們一個走了,一個老了,由我們繼續延續他們的生命,這就是他們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