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在其隨筆集《陰翳禮讚》中,禮讚過陰翳之美的獨特魅力。他認為,「美,不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存在於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於暗處方能放出光彩,寶石曝露於陽光之下則失去魅力,離開陰翳的作用,也就沒有美」。苔草流芳的林蔭深處,簷窗下聽雨的光線幽暗,在花木掩映的庭院中迂迴,紗窗,捲簾,盆栽,屏風,在極暗的燭光下觀賞和使用拙樸的茶器,還有,當夜空如洗,月華如水,樹影恍惚,隨風搖曳,庭院中如苔蘅交錯、積水空明,這些都是陰翳之美的呈現。
當漫步於古老的寺廟,那些年深月久的斑駁建築,在屋頂的蔭底下充溢著暗,以致於連室內的牆壁、廊柱等都看不清,但不經意間一抬頭,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之處,突然看到一縷外面映照而入的纖弱陽光,如夢幻般顯出一種深沉的美,仿佛特意為居室塗築了一層金色柔和的沙壁,那牆壁上搖曳的淡金餘光,比任何裝飾都美。
谷崎潤一郎甚至這樣解讀漆器,「沒有黯淡作為條件,就無法體會漆器之美」。褐色、黑色、深紅色的漆器有什麼妙處呢?他說日本人之所以喜歡漆器,是因為漆器的色澤以其昏暗而散發出一種沼澤般的深邃與厚重,在燭光的搖映下,更容易顯現出一種朦朧曖昧的狀態,散發出無窮的魅力。用漆碗喝湯,當人們打開碗蓋拿到嘴邊的這段時間,凝視著幽暗的碗底深處,悄無聲息地沉聚著和漆器顏色幾乎無異的湯汁(日式大醬湯),並且可以從騰騰上升的熱氣帶來的氣味中,預感到將要吸入口中的模模糊糊的美味佳餚。這種心情不能不說有一種神秘感,頗有禪宗家的情趣。
谷崎潤一郎的寫作魅力實在是有小毒的:再平凡的事物,甚至通常被認為汙穢之地的廁所,經他絮絮道來,竟然都能翻出新意,諧謔、調皮、文字極美,口吻極親切,倒也很像那麼一回事,讓人只能會心微笑,而不是猛然搖頭。其實他的很多見解,只能說是一家之言,不乏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世界上任何事情,其韻味都藏在陰影裡,而不是在光線的直接照耀之下。正如中國人喜歡的玉石,那種經過幾百年古老空氣凝聚的石塊,溫潤瑩潔,深奧幽邃。關於這種陰翳美學,我想大概只有東方人才能懂得品味。西洋人喜光、喜潔淨、喜明朗,而東方人則迷戀暗與明、陰與陽的中間地帶。西方人喜歡一覽無餘,東方人卻喜歡意猶未盡。這是西方人性格深處的重理性重規則、東方人性格深處的中庸含蘊、內斂平處,這些因素作用的結果。
東方美學似乎總有一些陰翳、幽暗、模糊、暖昧的成分。與日本文化相比,中國審美文化中也有這樣的陰翳傾向。陰翳是一種含蓄、雖有空缺但留有餘味的狀態。「翳」,按《說文解字》的說法,意指鳥羽制的華蓋,上部「殹」為聲旁。古人多取其所含遮蔽之意。陰翳是遮蔽,是曖昧,是事物不能很清晰地呈現在人們面前。正如梁漱溟在《中國文化的命運》一書中認為,中國文化是曖昧而不明爽的。「以中國文化與其他文化(類如西洋文化)——相對照,令人特有「看不清楚」「疑莫能明」之感。例如在宗教問題上,西洋有宗教,是很明白的,中國卻像有,又像缺乏,又像很多。又如在自由問題上,西洋人古時沒有自由就是沒有自由,近世以來有自由就是有自由,明朗而確實。中國人於此,既像有,又像沒有,又像自由太多。……一切一切在西洋皆易得辨認,而在中國則任何一問題可累數十百萬言而討論不完。這一面是其內容至高與至低混雜而並存,一面是其歷史時進又時退往復而不定。」
梁漱溟關於「中國文化是曖昧而不明爽」的判斷,的確是一番發力重千鈞的戳心之論。中國文化這種陰翳特性,既是一種嚴重缺陷,什麼事情都不能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地判斷界定,太多曖昧不明的事件或現象,太多含糊其辭的表述、解讀,太多反覆折騰的社會治理方式,從而容易帶給人們不安、恐懼、憂慮等情緒,即所謂的「不明覺厲」、「細思恐極」,從而派生了陰謀論生生不息的、不利於社會規則制定與執行的文化氛圍。但與此同時,中國文化的陰翳特性,也是一種對生命、對人性的洞察包容與體諒接納。中國文化需要面對的不是一個惟一的、絕對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對真理,所以人所擁有的、惟一可以確定的,是一種不確定的智慧。人世是複雜多變的,人性是混沌流變的,如曾國藩說的「天下無一成不變之君子,無一成不變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曉事,則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曉事,即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則為君子,卯刻偏私晻曖,即時為小人」。在中國文化看來,生而為人,是一種用一生去不斷驗錯驗偽的曖昧之物。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那是彼岸的佛,那是成聖的神,而非我輩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