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的抽屜裡有什麼東西,我最熟悉,沒有人會動叔公的柜子,除了我。我對它們了如指掌。有時他自己找不到,他都會問我:阿珊,我那XX東西放哪兒了?我馬上爬上椅子,幫他把東西給找出來。
拿到東西的他不曾感謝過我,但那一刻我卻是光明正大地喜悅起來。
他的柜子大,抽屜多,東西卻簡單多了。抽屜裡必定有一把釐稱,這把釐稱永遠佔據抽屜裡的空間,每次映進我眼帘的必定是它,以至它烙上叔公的印記。某次我在別人家看到一把一模一樣的釐稱,我很驚訝,懷疑是從叔公這裡偷走的,趕緊跑回來證據鑿鑿地報告了叔公,可等叔公打開柜子,它依然安好地躺在裡面。我更驚訝了,別人家怎會無端地生出了叔公的東西呢!那分明就是叔公,叔公就是那把釐稱。
不管多少年,它一直存在著。
叔公的柜子很大,柜子是雙門打開的,上面大空間可以放好多東西,下面又是兩個對稱的小抽屜,有黃銅的把環,可以拉出來,有深深的鎖孔,一個抽屜上鎖,叔公有那把長長的長著高高低低牙齒的銅鑰匙,一插進去,一扭,抽屜就打開了,叔公的工資就放在裡面,裡面還有一些寫著密密麻麻數字的單據。凡是有錢的抽屜我都不會去動它,雖然我知道叔公的鑰匙放在哪個地方,就放在柜子上面布滿灰塵的角落唄!每次叔公打開抽屜,從拿鑰匙開鎖、拿東西、放東西、鎖上、放好鑰匙,我都在一旁看著,有時纏著他讓我也試著鎖一回,他會把鑰匙遞給我,我學著他的模樣,用勁一扭,開了,那樣很好玩。他拿過鑰匙,又放回原位。
當叔公拿了一疊鈔票時,那是他的工資,他會數一數,放好,鎖上,那一刻,我很高興。我放心地看著他鎖好了他一個月的工資,在他上班時,我會不時開抽屜,望望上面的鑰匙,雖然看不見,我知道就在那裡,裡面的錢使我更有看著這個柜子的責任。我掏著大柜子的東西時能感受它們的存在,感受叔公每天去上班的成果,他每天會打開這個鎖著的抽屜,掏出一些錢,去買他要的東西。錢的來來往往,出出入入,我都看著,每到月底,抽屜裡的錢越來越少,我也越來越擔心,抽屜最後空蕩蕩。「老叔,錢快完了。」我無不擔心地看著他又從裡面拿出一些錢,他大多是去買煙或酒。
我的話好像管用,他猶疑了一下,把手裡的鈔票放一點回去。數數,好像不夠,又從抽屜拿回手裡。
有我看著他的抽屜,叔公不擔心裏面的錢會少一分。可我擔心裏面的空蕩,一個月還沒到底,若裡面的錢完了,他就
沒法買東西,買煙,甚至買吃的,撐不了幾天,他就得向我父親借錢,這樣下個月抽屜的錢就更快用完了。
另外一個沒上鎖的抽屜裡有很多熟悉的東西,一個很嶄新的煙盒,永遠程亮,閃爍著黃銅的光。打開來,裡面有一疊薄薄的像本子的煙紙,煙紙很輕,有著紙和煙的特殊香氣,淡淡的,就在盒子裡透出來。叔公很小心的用這些煙紙,一張能卷一根煙。菸絲就在另一個盒子裡,也是長方形的小銅盒,深褐色的菸絲放在金黃色的煙盒裡,很美,就像美人躺在全包眠床上。菸絲很細,很香,菸絲不能吃,我曾用舌頭去舔,被嗆得舌尖發麻,所以它們能一直完好無損地呆在煙盒裡。但聞聞,真是一種享受,味道根本不像父親吐出來的那種二手菸。我對父親說,你咋不抽叔公那種煙呢!很香的,比你的香多了。雖然父親抽的有煙殼,煙殼的紙是我們等待的東西,我們會用它折出很紮實好看的梭子,拿著在手裡彈,看誰彈得遠。我們還能用它做竹簾,得撕成長三角的條,一條條捲成一顆顆珠子,串成五顏六色的竹簾。當然,得攢很多這樣的煙紙。很多鄰居已經穿成竹簾了,我們家還沒有。以前她們找我們家湊煙紙,現在都不給她們了。
雖然叔公這樣自己卷的煙沒有煙紙盒,但我依然喜歡不已。因著菸絲、煙盒、煙紙,這幾樣東西真是絕配。我熟悉它們,比叔公還熟悉,叔公不在家時,我細數還剩下多少煙紙,還能卷多少根煙,我都知道應該放多少菸絲才夠一根煙的分量,叔公把菸捲成漏鬥狀,一頭很細很尖,然後用點唾沫把紙沾合緊。完成他的傑作之後,他蹲在屋角開始慢慢享受他的煙。煙霧就繚繞在我頭頂上,叔公的煙不比他們那些圓柱狀的「大前門」「飛馬」煙,所以一根煙的時間很短,我會及時地給他遞上另一根,這樣他可以節省火柴,直接在煙上接火。
有時打開抽屜裡的這個煙盒,發現一根根卷好的煙整齊地排放在煙盒裡,就像士兵的隊伍,讓我也肅然起敬,不敢隨便造次。因為叔公已經卷好了,我怕一動,這沾著叔公唾沫稍微粘合好的煙會散開來,那就闖禍了。偶然叔公打開煙盒,發現一根已經散開的煙,那些菸絲坦然地裸露,像宣告盜賊的陰謀。叔公會轉過頭狠狠地丟給我一句:以後不要動我的東西!
我也理直氣壯地頂一句:是它們自個兒散開的。實際上叔公沾好的煙紙等會兒真的自個兒散開了,叔公不得不重新用唾沫沾上。
當然,只要不動這些煙和煙紙,其他地方我照淘不誤,叔公也懶得管我的。有時,我甚至當著他的面打開柜子,開抽屜,上翻下掏,弄得到處「咔咔」響,叔公開始不耐煩地問:你又在找什麼?!裡面沒有你要的東西!
他說「你要的東西」就是糖,叔公說沒有,肯定沒有。我就不用再費勁找了,若是有,他被我找東西的聲音弄久了,在沉悶一陣子之後,自然會不聲不響地湊近我在掏的柜子,在某個我漏過的角落裡掏出一小包東西,一般是一塊包著的布,打開來,裡面有幾顆糖,他拿出一顆給我,我拿過糖果,一溜煙跑出門去了。
叔公重新把糖果包好,這個放糖果的位置既然已經暴露,他會另藏一個隱秘的地方。若是被我搜到,我毫不客氣地自己打開,掏出一顆自己大啖特啖,其它重新包好放回原來位置。若叔公自己沒發覺,我會不時地自己去取了,就像取自己的東西一樣,我也一直理所當然地感到這些藏匿著的糖果就是我的,只不過省下叔公的安排和他的手而已,因為這些糖粒最後的歸宿就是落進我的肚子裡,從它們被叔公買回來的那一刻,它們就是屬於我的。
偶爾他高興,他自己會拿出幾顆,說:來,分你妹妹去。這樣的時刻多半是他發工資的時候。
分糖果的權力在我手裡,我更加賣力地搜索這些抽屜。很多時候是沒有收穫的,但其他的意外喜悅同樣能代替嘴巴上的享受。一塊骨雕,我從下面晦澀的拉屜了撿出來,一直不明白它的作用,鏤空圓雕的一條魚狀,千瘡百孔一樣,中間應該是嘴巴,但嘴巴張得大大的,直通下面。很好玩,卻不知道它究竟可以幹嘛用,裝水裝東西吧?會漏掉的。我一直拿不清楚它的用途。最後,我還是拿給了叔公看,問它這個東西是啥玩意來著。
叔公看著這個東西,沒做聲,一般他都沒做聲。盯著這東西,「從哪兒找出來的?」
「喏!在哪兒!」我指著柜子下面的坍塌的地方。
叔公沒再理會我,這東西他既然能忘記了,肯定沒啥作用,我儘管拿走他也不會阻攔的,這東西於我卻是特別的玩具,一出手就引來一堆羨慕的目光,一個個夥伴都搶著看,何況它即使掉地上也不會摔壞。不比那些陶公雞鴨子,一分錢、甚至三分錢一個,不小心掉地上就摔個粉碎,還落得大人一頓痛罵。
最邊上的一個柜子,雖然黑乎乎的,很多的蜘蛛網,我弄開它得沾得滿頭的白色網絲。但某個無聊的白天,我費盡力氣搬弄、挪動裡面的東西之後,在一塊灰黑的抹布下面居然掏出了一大堆銀質餐具。這樣的發現成了家人振奮人心的意外。
那些長柄湯勺,大大小小,形狀不一,手炳鑄著精美的花紋圖案,翻過背面來,底邊還鑄有英文。英文於我們可是新奇的東西,就像叔公牆邊那臺老式的擺鐘,裡面也是豆芽般的英文,可叔公矯正我:是拉丁文!
他說這話時連頭也不抬起來。
那就更費勁了。什麼是拉丁文,是不是擺鐘對點時「叮噹」對著的文字?於是,以後看到豆芽般的蚯蚓文,擺鐘叮噹叮噹的聲響便穿過我的胸間。拉丁文是有聲音的,從家裡的大擺鐘到這些叮噹響的銀質餐具。
這樣的勺子一共有十多二十把,因是銀質的,每一把都沉甸甸的,「不比我們那些輕鐵勺子。」連母親都這麼說。因為是銀的,顯得很重要。父親讓我跟叔公說,要放好,別丟了。
叔公對那些東西看了一眼,我依然放回原來地方。
那是叔公的東西,誰都不敢拿它。因了這樣的收穫,我幹勁十足地往那些從來沒人動過的抽屜裡掏,感覺到父親帶著鼓勵成分的默許。盤子、碟子,長柄刀子,還有燭臺,都是銀質的,雖然這些只是每樣各一,沒有前面數量那麼多,但西餐桌上杯盤的情景開始搖曳起來。
我已經有經驗了,翻開盤底看,果然鑄有英文,我看不懂,只懂得那幾個阿拉伯數字:1785。在數字的末端,還像我們繡花一樣給「繡」 上一朵美麗的玫瑰花,這初放的玫瑰花有葉子和一截花枝,比我們繡花漂亮多了,繡花沒法子鏽得那麼細小。我不曉得它是多麼美好的年輕人的愛的圖案,在我還未到達那個年紀的時候,它開始在銀色裡為我的未來閃爍著。
告訴了父親,父親他們很鄭重地看了,足足研究了一個晚上,然後讓我告訴叔公,把這些東西拿給他看,它們好像依然喚不回叔公的記憶,他瞄的那一眼不足一秒鐘,就繼續他自己的事情去了,我懷疑這些東西與叔公無關。它們只出現在電影裡那些資本階級裡,刀叉牛排燭光晚餐……我依然把他們放回原來的地方。但叔公是懂得那些文字的,我知道,因為每晚我都看到他在讀那些豆芽紋,嘴裡念念有詞,他手裡那本是原版拉丁文聖經的祈禱經文。
那些地方開始隆重起來。因為除了我,還有家人所有大人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