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採訪 觀察者網 楊晗軼、李泠
米凱萊·傑拉奇先生既是一位經濟學家,也是個「中國通」。在卸任義大利經濟發展部副部長一職後,其重返中國大學講臺,並開設了一門新課程——「中國與全球經濟」。在接受觀察者網的採訪時,傑拉奇先生分享了他對中國五年規劃和未來發展的認識和理解。
觀察者網:聽說您對中國的五年規劃很感興趣,很關注這方面。
傑拉奇:因為這正是義大利應該做的。
觀察者網:您認為中國在「十三五」期間做的令你印象最深刻,甚至可供義大利借鑑的事是什麼?
傑拉奇:我認為它取得了經濟和社會兩方面成就。社會領域就是減貧,堪稱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成功之一,這不光是過去五年的減貧,更包括這四十年來的總體努力。
過去五年是消除極端貧困的收官之戰,基本消除了極端貧困。凡事進行到最後都是最難的,所以這五年比前三十五年更艱難,因為貧困人口分布在偏僻地區,政府非常好地執行了精準扶貧項目,精確掌握了貧困人口的信息,幾乎具體到人頭上。這是任務驅動型規劃典範,把貧困人口從1500萬降到0,就得用這個辦法。這是一項偉大的社會成就。
另外就是數字革命。過去五年中國基本告別了現金,轉而使用線上支付,網絡購物的趨勢也越來越強勁,蓋過了線下零售。這是個重大成就,它降低了製造業佔經濟的比例,提高了服務業的比重。
另一個人們不怎麼談論的成就是,中國降低了對國際市場的依賴性。中國出口在GDP中佔比已經降低許多,從10年前的30%降到18%,幾乎只是過去的一半。義大利長期維持在30%左右,歐洲許多國家比如德國經濟仍然高度依賴出口,出口佔GDP的35%。中國曾經也是這樣,但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後這十多年來,尤其是最近五年,出口佔比降低到18%。所以中國對外部需求的依賴性大大下降。
前段時間中國領導人提出雙循環概念,是個很好的理念。以內需為核心制定戰略,這才是經濟的重心所在。當然經貿活動照樣開展,但那屬於錦上添花,核心是內需,與其他國家的經貿關係是點綴。中國當然會繼續和東協、日韓、中亞保持經貿往來,「一帶一路」在此體現出價值。
前些年「一帶一路」主要是做規劃,上馬了一些項目,遇到並解決了一些問題,現在「一帶一路」進入了第二階段,落實前一階段提出的想法。
我認為比較理想的情況是,中國和義大利乃至歐洲把「一帶一路」延伸到非洲,共同合作開發非洲。這是最具增長潛力的大洲,我們出於道德和經濟兩方面原因都應該幫助非洲消除貧困。我們要掙錢,也要讓人不再死於飢餓,兼顧金錢和善行對我們來說沒有壞處。要做成這件事,就必須有中國參與,另外日本在當地也很活躍,還有歐洲國家甚至美國,這是件多贏的事。
我們應該停止爭鬥,增進合作,因為非洲人才不在乎各種外部勢力之間的政治鬥爭,他們在挨餓,他們想掙錢,想修基礎設施。這樣做既是亞歐美三大經濟集團的責任,也能給自己帶來實際效益。
觀察者網:義大利是第一個跟中國籤署「一帶一路」諒解備忘錄的七國集團國家。自從去年幾個港口達成合作之後,有沒有落實什麼新的合作項目?
傑拉奇:沒有,因為我離開了政府,沒人把我的項目執行下去。先是政府崩潰,接著又遇上疫情。我們最初做了幾件事,中意籤署諒解備忘錄,西西里地區和中國一公司籤署旅遊業合同。這本來是第一步,但不幸的是全球形勢發生了變化。
湖北停擺了兩個月,義大利今年一整年都處於停擺狀態,國際貿易和國際合作難以持續。因為哪怕人們仍然有強烈的意願,目前也沒有支撐這種合作的全球框架。另外你還需要有人來執行,把項目責任擔起來,一路跟進直至完成。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中國消除貧困的努力,中國存在地區發展不平衡的問題,東部沿海地區比西部地區發達得多,義大利也有類似的問題,南北發達程度差異比較大。但您也說了,義大利很難形成國家層面的扶貧戰略。我最近去了新疆,中國內地各個省份與新疆各地結成對子,幫助當地發展產業。義大利似乎比較難推行這種促進地區合作的國家戰略?
傑拉奇:確實很難,各地政府來自不同政黨,有的來自左翼有的來自右翼……
觀察者網:沒錯,所以我想知道義大利應該走一條怎樣的發展道路?
傑拉奇:義大利南部需要基建和交通投資,因為地理條件制約著經濟發展。
義大利南部有點像新疆,是國家的邊疆地區。區別在於中國對新疆的定位不是中國的盡頭,而是亞洲的中心,所以它不再是邊疆而幾乎成了樞紐,通過交通和貿易連接著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俄羅斯的西伯利亞地區,乃至歐洲。義大利南部也可以採取類似的做法,成為連接歐洲和非洲的樞紐,化地理劣勢為優勢。西西里是歐洲的盡頭,再往南就是地中海和非洲。
西西里島所在地理位置(谷歌地圖)
歐洲和非洲沒有太多經貿往來,因為非洲還沒有發展起來,提供不了太多商貿機會。當然非洲有很多資源,油氣能源和礦業公司會去非洲,但目前非洲對義大利南部經濟沒有太大的正面影響。我們需要扭轉這個局面,效仿中國對新疆和西部的戰略規劃,把義大利南部從義大利的盡頭轉變為地中海地區的中心,恢復它2000年的地位。
西西里地區是歐洲歷史文化底蘊最深厚的地方,它受到過阿拉伯、希臘文明以及英格蘭、德國的影響,吸引了許多作家和藝術家,許多文化層層疊疊地積澱下來,展現著它的歷史遺產。它曾經是地中海的貿易中心,我們需要恢復它的歷史地位。正因如此,我才會致力於推動「一帶一路」,把西西里乃至義大利南部建成「一帶一路」的樞紐。它周圍是地中海,我們要讓海水不再成為屏障,而變成海上通道。
觀察者網:這是個宏偉的項目,它不是義大利一個國家的工程,甚至不是歐洲的工程,而是亞歐非幾個大洲共同的項目。它如此雄心勃勃,幾乎堪比全球化。
傑拉奇:沒錯,所以我們得讓人們相信這種願景,才能共同合作,在利益上取得一致,不能是某一方面的一廂情願。
觀察者網:您在積極倡導這種願景。
傑拉奇:不但倡導,我還要解釋它,因為人們不理解,覺得風險太高。其實風險和機遇並存,我們需要坐下來好好分析,不要在推特上制定政策,最終找到一條理性的前進道路。
觀察者網:許多中國學者認為中國政策的連貫性來自中國政治體制的穩定性。中國穩定的政治體制給連貫執行政策創造了空間,即使領導層權力交接,官僚機構也能執行前一屆政府的政策。而這對於義大利乃至許多西方國家來說,都是一個問題。您對這種觀念怎麼看,您覺得這對義大利來說是個重大障礙嗎?
傑拉奇:長期規劃需要政治穩定性,如果選舉過於頻繁,比如義大利幾個月就選一次,激勵機制決定政客只關注短期利益,這是西方民主國家尤其是義大利為它們選擇的政治體制付出的代價。我們能做成事情,也會保持民主選舉機制,但需要對其進行調整,從而至少創造兩次選舉之間五年的穩定期。
馬克龍當總統一當就是四年,不至於兩個月就換,所以哪怕在歐洲內部,各國體制也不一樣。有穩定的體制比如德國,默克爾一當就是20年,馬克龍至少四年,哪怕美國總統一屆也至少四年。義大利由於選舉的技術問題,沒能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吸收兩種體制的長處,在保持民主政體的同時兼顧穩定性。
義大利議會(資料圖/維基百科)
觀察者網:鑑於您剛才提到的洲際項目的龐大規模,四年是不夠的。
傑拉奇:沒錯。如果能確保義大利政府穩定五年,如果做得好說不定能做十年,這樣才可能有一點長遠眼光。就現在的情況來看,政府十年保持穩定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結果了。
來源|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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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義大利南部有點像新疆,區別在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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