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主義者,是我與朋友交流時自嘲的稱呼。但是玩笑總含有一半認真,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現代人,我確實常常感到迷茫,而當這迷茫呈現在面對生活時沉沉浮浮的糾纏境域中,失敗主義總成為飽含無奈的描述語。幾乎可以說,沒有任何人或者任何價值讓我感到有安全感或者可依靠感。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大學才極其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人必須為自己擔起責任」的情緒——那是從前路一個目標明明朗朗的「一條道」中脫身(高中),來到一個眼花繚亂又處處顯得危險的環境(大學),幾乎快要頭暈目眩。家人不在身後,朋友也還沒交上。於是感覺到自己只有一個人的孤單。感到自己做什麼事是要為自己做好才行。其實之前被保護的狀態是被刻意搭建的保護罩,而(大學)當下的這種生活才是更加現實的。這絕非在宣揚某種你死我活的叢林法則(因為大學或者其他的生活同樣可以建立共同體,或者說,之前的生活也未必有什麼共同體),而是在強調這種初入大學的不適應感是一個絕佳的契機——就是尋求自己生活的意義,為自己的獨特性和意義感找一個立足之基,以及感受一番城市人(一輩子都)很難體驗到的不確定性的包圍——的契機。
在確定性的保護罩中待了太久,如果偶爾冒出半個頭,可能會趕緊縮回去並且用毛衣把自己裹得加倍嚴實。所以說對於很多人,其實並沒有利用好這個「初入大學迷茫無依靠」的契機,而是加倍地回縮。在現代社會,只要一個人想的話,他就可以永遠地在一個被保護好的管道中爬行(他們把管道的集合稱為各行各業的「金字塔」)。這個管道是誰制定的?這一點他們並不關心,你硬要問,他們便說:大概「就是如此」,至於「就是」是從哪來的?再問,就說不出了。但是他們一定知道的是:只要全身在這個管道中爬行,就一定安安全全,一眼望得到前路。可惜這種「福利」並不是免費的,管道設計者在每隔一段的路上都設計了一個坑,管道中的人必須奮力一躍,才能保持在這個管道中爬行的資格,否則,就會被拋到管道外面去。
這裡插一句嘴:一個人有家和根(血緣宗族),並不是壞事,但是落葉即使歸根,也不是在無數條連接樹枝與土地的管道中安安全全地飄回大地的。而一個人待在自己並沒有反思為什麼它是如此形狀、如此模樣的管道中,並且不想出去,則是可怕的。一個哲學家有時可能會待在管道中,也可能不會,這無關緊要。但一個懦夫卻只會緊緊扒拉住管道的內壁,並且為了保持自己的姿態和狀態而不擇手段(包括但不限於一腳把同行的人踢到管道外面去)。
所以對大多數的大學生而言,這種剛入學的不適應,很快就被化解了,也許是通過加入社團的方式,也許是學生會,也許是績點,也許是競賽,等等。對於我而言,也許是因為我能力低下,也許是因為我不願意努力,但確實不是因為我抗拒加入管道——我才確確實實地被從管道中甩出去了。失敗主義者,可不一定都是高度理論自覺的人,也許他思考如何安身立命的事情,是處在他離開管道之後,而非進入管道之前。因此真正的失敗主義者也並不會擺出一副清高自持的姿態,相反他應該充分理解管道裡的人的心態和誠懇地思考,無關是否在那個外在的、具象化的「管道」之內或者之外,而是思考對於一個[人](而不是禽獸)的、真正的、好的生活應當是怎樣的,否則,清高自持就會成為他們自建的一套新管道,這個管道可能比較細,但是被刷上了顏色豔麗的漆,這個油漆可能叫做「文藝青年」、可能叫做「哲學愛好者」,當然,也可能叫做「葬愛家族」。如果一個人不是徹底地承認自己在管道外面了,他又怎能自稱為「失敗主義者」呢?相反,他是一個成功人士——無論是人大代表、億萬富翁那種成功,還是COSPLAY(扮演動畫片裡的角色的一種興趣愛好)大佬的那種成功,又或者是磨鐵鍋高手的那種成功。
當失敗主義者意識到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公共意義世界中的失敗者時,他開始思考私人與世界的關係——換言之,他開始真正地第一次去思考蘇格拉底早就說過、卻沒有幾個人聽進耳朵裡的「認識你自己」的問題了。人需要練習獨處和獨處時的思考、勇氣,這樣在面對世界間的碰撞時才有勇力貫之以一。如果並非貫之以一,那麼便不能不東張西望、東奔西走、東逃西竄,疲憊不已而終於苦立荒原詰天問地:「這諾大一個世界,竟沒有我這隻小小老鼠的一片立足之地?」一個人只有在任何一個管道——哪怕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管道中——被狠狠地拋出去(這也並非沒有可能,但是從一個人的管道中被拋出去往往也是需要理論自覺的最後一步、最難一步,也就是他認識到自己的自欺)的時候,他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失敗主義者。也許某些能力在這個過程中被懸擱了,但是,一個人在劈頭蓋臉地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失敗主義者的時候可能會因為一時的傷心之情忘了這些地方。所以說,這個人得多絕望啊?我反正是感覺快哭了。
這四年來,我從自己和他人直觀到:自欺、表演、和「埋頭苦幹」是一個好方法——自欺可以崇信;表演可以忘我;埋頭苦幹可以忙忙碌碌和功德圓滿,這套「方法論」好像一個許願池,從愛情到學業,皆可投諸其中,只須付出努力不耗思維心力的體力活,即可種菜購房、養魚投資,無不收效明顯,實在是[「目的論魔法」](儘管這魔法偶爾也會失靈,但人人都說這終究不是魔法自身的問題,而是魔法師自己學藝不精的事兒,「要是考研失敗那肯定是自己不努力啊!」)的忠僕。而如果有人想悖離這套至優之法,同一意義世界內,就好像「規訓」相對應的那一套「懲罰」也出場了,失敗主義者就此產生。成為不得不需要承擔起「被拋」後果的「失敗者」。
這裡再插一句嘴,也許因為是[絕對者]比較仁慈吧——一個人如果不依靠自覺,是絕對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失敗主義者的,在臨門一腳的關頭,他還是有把頭縮回去的機會——這也就是縮回自己的管道,成為一個電影《你好,樹先生》中的男主角樹先生那樣的人,起碼,下半輩子還有機會樂呵樂呵,別管別人咋說呢,生活不還是自己過的?是不是可以這麼寬慰一下,畢竟這個時代人人都是樹先生。也許這條最細最窄但也最穩最牢的「自己的管道」拯救了不少崩潰和自殺,也不能說是一件完全的壞事。所以我小小地感嘆一句,被徹底欺騙,其實比認識一半真相要好得多。至於所謂一半的真相,其實是99.9%的學理——而剩下0.1%則是決斷和行動。
最近我喜歡的樂隊出了一個新專輯。其中有句歌詞這麼唱的:「新語言 舊語言 該怎樣回答 不眠的時間 星河下 電子荒原 億萬場冷暖 億萬泥汙人」。這段歌詞可能是該樂隊在十年後的新專輯中,最能體現樂隊「傳統」的一段歌詞,只不過何謂傳統?他們原本也不過只出了一部專輯,截取下了那麼一段思考。在這個遽新與深舊交替和劇烈衝撞著的時代,我們已經無法以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安身(並非沒有苦難,而是即使苦難也是以其序而呈現,既不像自殺的小學生那麼早,也不像巨型幼兒城堡那麼晚),如果有什麼是未經肯定或初次肯定、未經否定或初次否定的,那麼它只能是和必然是一種諸流裹挾堆積而成的怪奇沉沙(沙堆)。因為這個時代的塵埃,與其說是塵埃,倒不如說是洪流——存在是使人逃無可逃的存在。語言就是其代言人之一,語言作為意義世界的構建的基礎,形塑著從我們的表達方式、思維場域、乃至思考方式邊界的一切。新舊語言的衝撞,倒不如說是新舊世界的衝撞(儘管他們確實共用一些載體性的元素)。你是否聽過這樣的評價?他/她看起來不錯,但似乎不像和你是一個世界的。這種說法也許可以從後往前以興趣、性格乃至衣品這樣的元素來例證,但是評價被說出口的時候,畢竟是以氣質整體為依託的。人有人的小世界,文明有文明的大世界,那自然是以文化氣質整體來直觀的,相比於看人,這種直觀和敏感需要的好眼力,必然只多不少。也許此前我會認為,生病難道不是一種提升敏感度的方式?但是到底是因為生病了所以更加敏感,還是因為敏感到對於這世界難以忍受以致於生病?然而縱觀這個時代的生命意志整體,佛了,喪了,麻了,躺了是常態,而搖滾精神那樣一般平靜或者憤怒的嘶吼只是非常態,這也許是搖滾作為一種表達的尤其可貴之處(當然孟子般的精神就更少之又少,一輩子一個就祖墳青煙了)。不得不承認在兩種糟糕的狀態之中,灼燒身體比消磨身體更加值得尊重,因為人只要還在尋求,就還保留有一線生機;因為對於並非聖人的我類常人而言,生死人獸,也就是只在一念間。
很難說成為一個失敗主義者有什麼必然性,對於我而言,我感激我的機緣,尤其是哲學。曾經有個朋友評價哲學系的同學:你們這些同學,就像半空的氣球,既不接地氣,也沒完全升上天。不得不說這個評價很形象也有一定道理。因為,對於某種東西的強調,就是對另一種東西的遮蔽。我認為哲學系同學被知識的遮蔽,只不過是現代的遮蔽和顛倒的世界中的諸多悲劇中的一個。我認為塑造管道的體系本身就是對人的自然生長的遮蔽。自然生長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論調,但是現代人容易把「自然」也形塑成為一種管道中的自然,比如素質教育就是其中的拙劣代表。如果一個人不了解什麼是真正的愛國,他就很容易把愛國搞成惡劣的民族主義。同樣地,如果一個人不了解什麼是真正的自然,他就容易把自然弄成一套四不像的人為。一個初步失敗的人如果單純懷念管道的溫暖,那他就是管道的體系中的末流中的末流。如果他不斷地想要回返代表確定性的管道,他往往無法把握住機緣,甚至再三的被拋只會讓他的最終自己的管道越來越扭曲——畢竟陽關大道已經被太多別的管道給佔據了空間,他自己的管道不彎彎繞繞一點,怎麼能擺放的下?
所以真正的失敗主義者如何面對失敗?難道就這麼絕望了?我想不是。失敗主義者應該更加地明確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因為在他面前,主流的光輝燦爛的管道與支流的明豔稀奇的管道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失敗主義並非徹底的否定,他的肯定與否定的界限完全依靠真與假的判斷。失敗主義也並非真正的絕望,相反,他要追尋的是那種即使失敗100次,1000次,10000次也仍然會毫不動搖的追求的人。我認為西西弗斯是高貴的,他的每一次失敗都具有獨一無二的意義,也許他有時符合管道而顯得在管道之中,也許有時顯得不在管道之中,但是這無關緊要,因為不同的人上一個大學、在一個教室、說同樣一句話,他們也是不同的,所以外在的管道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正在以什麼姿態生活。
失敗主義者們,請積極起來!請勇敢起來!請行走下去!也許我只是初步失敗,也許我會在公共意義空間中成功,但是那只不過是附加品,失敗主義者應當隨時可以接受它的全部覆滅,因為真的東西是永恆的,這並不容易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