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採訪是在戶外進行的,原因是王佔黑不喝咖啡,自稱不太去咖啡館。三月份聯繫時,天還不夠暖,她說等四月底吧,找一個晴天,去公園裡聊。當時的她,許久沒見朋友了,但是去過一次飯店,很冷清,店裡還掛著過年前的大紅裝飾。
在上海植物園的入口,我領教了王佔黑非凡的搭訕功力,也就是排隊檢查隨申碼的那會兒,她已經和一位上海老爺叔聊得仿佛是爺孫來遊園了。「爺爺」開心地招呼說,我這個小拖車裝的(大包小包)不是音響,是攝影器材。他年過七旬,愛好攝影,早上要做飯,通常下午來拍,再說了,從早拍到晚,身體也吃不消;他說起在植物園要拍什麼、怎麼拍的門道,就像在聊自己的家主婆。他誤以為我們是賦閒來玩的大學生(戴了口罩似乎年輕不少),滴滴咕,像在講海派清口,還熱情地要當我們的導遊,那絮絮叨叨的勁頭,仿佛來自王佔黑的某個小說。
王佔黑,1991年出生於浙江嘉興,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現為一名中學老師,已出版短篇小說集《空響炮》、《街道江湖》王佔黑的頭兩本小說都與社區相關,用浙江嘉興的方言講故事。替她摘下首屆「理想國文學獎」的《空響炮》在題材上仿佛是嘉興版的《米格爾街》,這本短篇集塑造了一個悲喜交加的老社區,主角大多上了年紀。第二本集子《街道英雄》強化了這種從年輕人的視角關懷蒼老的文學質感。隨著王佔黑在青年作家隊伍裡日漸出挑,「老社區代言人」的標籤也開始追著她跑。她其實還挺牴觸的。
採訪的那個下午,天氣宜人,我們找了一塊帶遮陽的草坪,正對著河流,能看到電動船篤篤篤駛過。王佔黑從包裡翻出一冊某超市的大開本傳單,撕下來墊著坐,拼成野餐的桌布,她還準備了一些吃食,擺在上面。
於是,我們開始聊天。
澎湃新聞:我是讀了你的小說才知道原來嘉興話和上海話那麼像,書面化之後基本一樣,但是我們好像從來沒用方言聊過天,所以我有時候會納悶,到底哪個王佔黑更加真實?是在小說裡堅持用方言敘事的你?還是見了面只說國語的你?
王佔黑:生活中的我,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說普通話,我大概只有回了嘉興,到了家裡才講方言。像前面售票處碰到的爺叔也好,金宇澄老師也好,跟我講話,也是講普通話的。普通話是一種功能,上海話是另一種功能,但是嘉興話對我來說就不是,比如說,我在上海遇到一個計程車司機,他跟我講上海話了,為了方便溝通,我就接著講上海話。我知道有的讀者會去琢磨我寫的到底是哪裡的故事,但是我本人還挺無所謂的,它可以是嘉興,可以是上海,可以是任何吳語地區的故事。小說裡的方言運用,要看處理的題材,具體到人物,是否合適。我的處理還是為了展現他(她)講話的邏輯,通過腔調來呈現。
澎湃新聞:社區人物接地氣,有的還挺搞笑,他們為你的小說增添了不少歡樂,你覺得自己在女性作家裡是不是比較有幽默感的那一類?
王佔黑:我沒有特意去搞笑,但是我很認同喜劇。喜劇是很高級的,內核是悲情的,類似紙包著火。像是路易·C·K、又吉直樹,我蠻喜歡的,我喜歡那種嚴肅而悲情的喜劇。
《小花旦的故事》是王佔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發表於《山西文學》2018年第6期澎湃新聞:《小花旦的故事》裡有一些粗話,「小花旦」說那不是粗話,是口頭語,你怎麼看待作為方言一景的粗話?
王佔黑:那是生活的一部分,小時候聽到也沒覺得很反感,好像從小就習慣了,類似於某種情緒的表達。我對粗話不會做好壞的評價,我好像從學習語言開始就接受了這一部分被社會默認為不好的語言。
澎湃新聞:「小花旦」是一個撲朔迷離、不斷成長的人物,就像剝洋蔥,讀者大概要到小說的中後段才大致看清他。這篇小說有將近四萬字,而在此之前,你的小說基本上都是「短跑選手」,回頭去看,我有一個感覺,你的早期作品也許可以增加一點篇幅,比如《麻將的故事》。
王佔黑:這是一個成長的過程。我的早期作品,我那些篇幅不到萬字的作品,其實每一個我都寫得很認真,只是限於當時的能力吧;後來,寫得多了,這方面的能力就會上去。漸漸地,我發現稍微寫點什麼,幾千字就沒了,好像還挺自然的。我對人物的思考,對情節的設計,會走得更深更寬,需要更多的耐心去克服,去迂迴,於是,篇幅就上去了。以《小花旦的故事》為例,這個人物虛構空間非常大,對我來說,我只是借了一個綽號,他是我認識的一個人,他的綽號叫「小花旦」,僅此而已。小說寫完之後我還蠻激動的,明顯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成長。他的內心非常廣闊,廣闊到你可以不停地去探索他在想什麼,我覺得自己對於小說也有了新的探索。
澎湃新聞:「小花旦」我大概是過了好幾千字才進入了這個小說,前面的鋪墊有點長。
王佔黑:不光是這篇作品,這種情況在我身上已經發生過幾次了,包括雜誌編輯,包括圖書編輯,問我可不可以把小說的開篇精簡一下。《去大潤發》,開頭可以省力一點,一開始就邂逅,但是我非要寫女教師心情很差,走在路上很喪氣,而且我還不肯刪掉,覺得這個開頭有用。《痴子》也是,前面寫了四五千字,情節沒怎麼推進。我也在反思這個事情。
澎湃新聞:你的早期作品更直接,也許對讀者太友善了。
王佔黑:當時也有朋友問我,為什麼你的小說,第一句話總是「誰誰誰怎麼樣」?我也不知道這個轉變是怎麼來的,但應該不是壞的,有可能是因為對畫面的依賴在減少。我的想像變得不那麼具體。
澎湃新聞:隨著篇幅的增加,小說的名字也有顯著變化,之前就像是一個陣列,都叫XXX的故事。
王佔黑:陣列已經不需要了,現在的每個短篇都是獨立的。之前選用陣列,每篇八千到一萬字,以人物為主,同一空間(社區),是想做成情景喜劇。但我現在的創作都是獨立的,我已經走出社區了,小說裡出現了更多的年輕人,社區之外的城市居民。小說名字的變化與此有關。
澎湃新聞:你提到了以人物為主,是否意味著你在動筆之前,打動你的是那個精彩的人物,而不是某種發現、觀念、主題之類的。
王佔黑:通常是某個細節引發的,然後成為某個問題。還是以「小花旦」為例吧,最開始吸引我的不是這個綽號,而是我去了一趟本地舞廳,裡面有個人送了我一張海報,我還蠻開心的,然後我就開始想,工廠時代的這些性少數群體是怎麼生活的?
《空響炮》澎湃新聞:你的很多小說都是以「我」來敘事的,「我」是一個嘉興到上海來讀大學的女學生,和你本人還蠻相似的,你好像很喜歡用這種年輕人的視角去看世界。
王佔黑:後來也寫了一些沒「我」的,但是我的感覺哦,好像有「我」的寫得更精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作者給這個「我」帶來的是跳躍的思路,還有一點點敘事的偷懶。
澎湃新聞:「老王」(「我」的父親)在你的小說裡是一個百搭角色,每次出場都帶來一些悲情色彩。
王佔黑:就是想讓他活在每一個作品裡。而且「我」是一個年輕人,她和老社區肯定是需要一個連接的,老王就充當了這個角色。
澎湃新聞:說回社區,你剛才語氣還蠻強硬的,為什麼要強調已經走出社區了?
王佔黑:我覺得小說是流動的,沒辦法寫一個靜止的作品,人物都在進進出出,我想環境也是這樣吧。之前我是把社區當作城市的切片來看,但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城市裡的方方面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被說得太多了,還蠻煩的,就不想再提社區了。
澎湃新聞:「男保女超」(中年群體再就業,男的當保安,女的在超市裡工作)也不想提了?
王佔黑:「男保女超」倒還好,本來就有這個詞的。
澎湃新聞:說到本來就怎麼,我想提一下「不響」,這個詞在吳語裡本來就很常見,但是因為金宇澄老師在《繁花》裡的精妙運用,現在好像看到小說裡出現「不響」,讀者就會條件反射:「這是在模仿金老師啊!」你感受到壓力嗎?
王佔黑:我覺得沒事呀,這個本來就是吳語習慣用法,而且沒有比這個詞更生動的了。我今天在網上看到有人看到了《飄》的老譯本,大概是上海人譯的,裡面就有「斯嘉麗吃夜飯,誰誰誰不響」,然後就說這是上海亭子間閣樓文學。我想想,這個確實也沒有辦法。
澎湃新聞:所以,《去大潤發》裡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蠻多「不響」。
王佔黑:寫到了一群上海人,語境是合適的,只能說我和金老師都在同一條河裡打撈詞彙。說到《去大潤發》哦,最初我是打算寫一個言情小說的,就是我在車站沒等到車,碰到一個人,我就跟他有一個奇幻之夜。我是真的想寫一個言情小說,寫著寫著就回到了我關注的地方去了,就變得嚴肅起來了,但還是挺浪漫的啊。
澎湃新聞:《去大潤發》除了嚴肅,還有一些暴怒,讀完開頭我就在想,那階段的王佔黑是不是工作不順啊?女教師正在暴走!
王佔黑:教書的憤怒是我模擬出來的,我可沒到那個程度。最早的靈感是我有一天,等車等了半天,然後發現這輛公車居然傍晚七點就停運了,我很生氣,在走到另一個車站的路上就在想,如果旁邊還有一個人,也在等這輛車,我會告訴他嗎?按照我的性格我肯定會的,但如果反過來,他知道了卻不告訴我,我會罵他嗎?我想是的。然後我就想,兩個陌生人此時的言語交流會發生什麼?
澎湃新聞:然後小說就開始往言情的路子發展?
王佔黑:對呀,我一直想寫言情小說,但就是寫不成。我還想寫非虛構,也沒有找到合適的選題。最近幾年的小說產量也不大,一年就兩三篇。去年我用了半年的時間寫了一個中篇,五六萬字,然後就休息了,到了下半年,寫了兩個短篇,然後去年就結束了。今年我就寫了一個短篇,我是不會強迫自己寫什麼的。
澎湃新聞:前年秋天,我們有一次吃飯,你提到自己想寫的東西還很多。
王佔黑:「沒必要」是一個現狀。你看到了,想到了,你為之思考了,但是,你有什麼必要非得將它用小說呈現出來?有時甚至會感到這件事在當下失去了正當性。
澎湃新聞:我還以為你最近在寫長篇呢。《痴子》的篇幅是五六萬,而且,很明顯,隨著篇幅的增加,你漸入佳境。
王佔黑:我覺得可能還是要停一停吧。我是想寫長篇的,但是目前還沒有冒出什麼想寫的東西。沒關係的,我對自己的PUSH不是很大,雖然我每次在寫的時候都是付出所有能量的,但如果我沒有想寫的,我絕對不會去注水。
澎湃新聞:我們今天聊的作品,大多數都會收進你的第三本集子吧。
王佔黑:對的,最近三年的全部作品,有二十萬字,已經交給編輯了,不過他們也許會做一定的刪減。三年二十萬字,似乎不算少,但就文學期刊的發表而言,我覺得自己挺沉靜的,我甚至都快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作家了,這個身份還在嗎?我都把自己當一個老師來看待了。
澎湃新聞:但是寫作的時候你還是很快樂的吧。
王佔黑:我很快樂。
《街道江湖》90後作家同題問答1.你如何定義「90後」?一群快三十歲的人。有些人眼裡你非常年輕,有些人眼裡你老掉牙了。
2.你最近關注的一個社會事件/新聞是什麼?為什麼會關注?私人與公共的邊界被模糊和吞噬。
3.你如今最想嘗試的寫作題材/類型是哪種?長篇和非虛構。
4.你比較關注的同輩作家?會與同齡朋友有些交流,感受到大家都在體驗著自身的更新變化,也都在寫作上尋求著十分純粹的進步。
5.有沒有寫作上的「小怪癖」?沒有,哪都可以寫。
6.你經常上的網站有哪些?最近常看matters。
7.你比較關注哪些導演?國內年輕一輩的。
8.社交媒體上最常用的表情?毛茸茸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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