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術的逆襲——約翰內斯·古騰堡與鉛字印刷術
「四大發明」作為古老中國的驚世貢獻,受到了全世界的讚譽。網絡上,對於「四大發明」一直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爭論不休:一方認為這四樣發明是中國為人類文明發展所作出的卓越貢獻;另一方則將這些發明貶得近乎一文不值。
在這熱鬧紛繁的論戰背後,誰能想到「四大發明」這一說法竟然不是中國人自己提出來的,而是由英國傳教士艾約瑟在1859年所出版的《中國的宗教》中所提出。而艾約瑟則是擴展了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在《新工具》中所述「三大發明」的闡釋。再往前看,義大利數學家卡丹(Girolamo Cardano)早在1550年就提出了,「磁羅盤」、「印刷術」和「火藥」是中國的三大發明,在他的書中痛心疾首並無不羨豔地寫到:
「整個古代都沒有能與之相匹敵的發明!」
1492年,哥倫布(Cristóbal Colón)發現新大陸,1521年,麥哲倫(Fernando de Magallanes)完成環球航行,這些海上冒險無不彰顯著羅盤領航的神奇效用。從蒙古人轟擊城牆的火銃,到君士坦丁堡城下的烏爾班大炮,再到南錫戰役瑞士人手中的火槍,無不展示著火藥摧枯拉朽的威力。我們可以想像,羅盤和火藥極大的震撼了歐羅巴,改寫了人類發展史。
蒙古人藉助火器的西徵曾一度兵至如今的奧地利與匈牙利境內。在中東戰場,大將怯的不花在阿音扎魯特與埃及馬穆魯克將軍拜巴爾斯的戰鬥中全軍覆沒,停止了西進的步伐。(可參閱:《從奴隸到蘇丹,順便擊敗了蒙古帝國——奴隸拜巴爾斯的勵志人生》)
1453年,奧斯曼土耳其人在穆罕穆德二世的帶領下攻攻克了歐洲第一的堡壘——君士坦丁堡,終結拜佔庭帝國。烏爾班大炮為其所專門鑄造的巨炮,口徑打30英寸,約762毫米。(相關電影《徵服1543》)
1477年1月5日所爆發的南錫戰役宣告了騎士時代的結束,貧窮的瑞士步兵憑藉其長槍方陣、新式火器與鐵一般的紀律戰勝了如日中天的勃艮第貴族騎士,殺死了勃艮第國王大膽的查理,直接導致了勃艮第公國的解體。(相關電視劇《馬克西米安》中,描繪了勃艮第戰敗後逐漸解體的過程。)
而「印刷術」呢?為什麼印刷術可以成為改寫歷史的偉大發明?
遙遠東方的先聲
在宋代的《夢溪筆談》中,沈括記載畢昇發明了膠泥活字印刷術及其印製方法工藝:
版印書籍,唐人尚未盛為之,自馮瀛王始印五經,已後典籍,皆為版本。慶曆中,有布衣畢昇,又為活版。其法用膠泥刻字,薄如錢唇,每字為一印,火燒令堅。先設一鐵版,其上以松脂臘和紙灰之類冒之。欲印則以一鐵範置鐵板上,乃密布字印。滿鐵範為一板,持就火煬之,藥稍鎔,則以一平板按其面,則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為簡易;若印數十百千本,則極為神速。常作二鐵板,一板印刷,一板已自布字。此印者才畢,則第二板已具。更互用之,瞬息可就。每一字皆有數印,如之、也等字,每字有二十餘印,以備一板內有重復者。不用則以紙貼之,每韻為一貼,木格貯之。有奇字素無備者,旋刻之,以草火燒,瞬息可成。不以木為之者,木理有疏密,沾水則高下不平,兼與藥相粘,不可取。不若燔土,用訖再火令藥熔,以手拂之,其印自落,殊不沾汙。昇死,其印為餘群從所得,至今保藏。——沈括《夢溪筆談-技藝》
我們不知道畢昇生前是否將活字印刷術大量推廣,出土距今最早的活字印刷作品——《佛說觀無量壽佛經》也是北宋崇寧二年,公元1103,也就是畢昇之後50年的產物;到了明清,民間仍在大量使用雕板印技術。
書,基本靠抄
在與畢昇同時代的歐洲,基本只有貴族和僧侶能夠識字。而書籍作為奢侈品需要巨大的人力與物質成本,一本較精美的《聖經》甚至與一座房子的價值相當。這些經書基本全靠僧侶們的雙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抄寫。
純手工抄本自然不乏珍品,全世界都有精美的手抄本流傳至今,例如13世紀德國的《尼伯龍根之歌》,14世紀墨西哥的《努塔手稿》。作為愛爾蘭國寶之一的《凱爾經》正是出自公元800年左右的僧侶之手。更有僧侶一輩子專職抄書,日復一日地書寫,正如同《凱爾經的秘密》中的布蘭登。
15世紀初,隨著農業的不斷進步,能夠承載更多人口的城市內開始出現手工業者與市民。在漸漸迎來興盛的歐洲,人們建立了手工協會、大學,對書籍等印刷品的需求與日俱增。市場上僅有為數不多的雕版印刷製品,仍然顯得出版緩慢並且過於昂貴。
古騰堡與印刷術
約翰內斯·古騰堡大約於1400年出生在美因茨(Mainz)的一個商人家庭。由於缺少記錄,人們對他的前半生所知甚少,但從零星的故事與年表中仍能品嘗到那份艱辛。
1411年,美因茨發生了反貴族起義。為了躲避戰亂,古騰堡一家搬到了埃爾特維勒(Eltville am Rhein)。
1419年,古騰堡的父親去世,他的名字出現在了繼承訴訟之中。
1428年,美因茨財政緊張,處於某些政治原因,古騰堡來到了斯特拉斯堡(Straburg)。
1437年,古騰堡陷入了感情的漩渦,最終在法庭上表示對斯特拉斯堡一位女性的訂婚表示毀約。同年,古騰堡看準了亞琛(Aachen)兩年後大型朝聖(從1439年開始,亞琛主教堂圓頂與正西面尖塔之間的天橋每隔七年才開放一次,這吸引了來自全歐洲的天主教朝聖團)的商機,通過貸款來做朝聖鏡。可能是他有更新的工藝或是更低廉的成本,總之他得到了大額的投資。
在1438年,學徒兼投資人之一的安德烈亞斯·特裡岑死於黑死病,安德烈亞斯的兄弟希望從他所投資的古騰堡的發明(可能是螺旋壓印機)中撈取足夠的利益,將古騰堡一紙狀告到法庭。古騰堡利用契約未蓋章的漏洞打贏了官司。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1439年,亞琛爆發了大規模黑死病,朝聖推遲到了1440年。投資者們感覺收到了欺騙,最終雙方又鬧上了法庭。此時,古騰堡的鉛鋅鍛鑄朝聖鏡技術已經有了印刷術的端倪。
1444至1448年,古騰堡又在歷史中消失的無影無蹤。直到1448年10月17日,為母親奔喪的他回到了美因茨,此時的古騰堡已經對板印技術相當熟悉了。
為了大量印刷,古騰堡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方法:他將一篇文章拆分成一個一個孤立的字母,再重新組合在一起時,發現很多字母是重複的,把一個字母多印幾次,就可以免去重新版刻的繁瑣步驟!經過兩年時間的試驗與改進,古騰堡通過三個發明,終於成功實現了活字印刷。
所謂活字印刷,就是需要很多活動的字模。不同於宋朝畢昇所使用的泥字,古騰堡選擇了更加耐用的鉛字。為了製作字模,古騰堡發明了人工鑄塑儀。將刻有字母的銅板從下方插入,再從上部注入鉛水,等待冷卻成型,取出毛坯,再稍加打磨即可得到需要的字模。
印刷需要墨水,古騰堡根據印刷的需要,將燈灰、清漆與蛋白混合,發明了更為適合的專用墨水。
有了字模和墨水,還需要一定的力把墨水從字模上印刷到紙上。為此,古騰堡祭出了螺旋壓印機。通過槓桿機構與螺旋機構,將水平拉杆上的力改變為垂直向下的壓力。再通過壓板,將力均勻地作用在印刷頁面上。這樣,字模上的墨水就可以印刷到空白的頁面上了。
1450年,古騰堡從富商約翰內斯·福斯特(Johannes Fust)手上借高利貸開辦印刷廠。值得一提的是,福斯特的女婿也加入了這個工廠。一開始,古騰堡主要印製贖罪券與拉丁語語法書,沒過多久,他準備來點大手筆。
所謂贖罪券,就是花錢減罪。羅馬教廷為了籌集資金,授權神職人員在歐洲各地大肆高價銷售「特赦證明書」,以赦免購買者在生前所犯下諸多不合教規的「罪行」。這廉價的斂財手段自然吸引了古騰堡這樣「虔誠」商人的目光。
古騰堡所謂的大手筆就是拉丁語《聖經》。他花費了5年時間來印製這部長達1200多頁,每頁42行的巨作,印刷量達到了180本。這些價值連城的印刷品至今僅存48本以及一些殘頁,它們散落在歐洲和北美各處。1455年,教皇庇護二世在信中讚揚《古騰堡聖經》的印刷質量。這本所謂的《42行聖經》也被譽為哥特字體藝術的巔峰之作。在書籍電子化的浪潮下,我們還能看到《古騰堡聖經》的電子版全書。
好景不長,1456年,古騰堡與福斯特發生分歧,雙方合作破裂,再一次鬧上了法庭。法院將整個工廠,包括正在印刷的書籍,全部判給福斯特。年僅六旬的古騰堡再一次一無所有。還好他在好友的經濟援助下贖回了部分器械,留下了捲土重來的資本。他們另建了一座印刷廠,並在妥善合理的經營下,成為第一座能盈利的商業印刷廠。
禍不單行,1462年,美因茨的兩位大主教出現衝突,這座城市被另一位主教的軍隊洗劫一空,作為上稅大戶的古騰堡遭到流放,他的工人也散落歐洲各地。古騰堡的活字印刷技術也被帶到了歐洲各地,僅一年後,諸如漢堡、科隆等大城市相繼出現了使用活字印刷術的印刷廠。此時,年邁的古騰堡搬遷到了埃爾特菲萊,並通過合作籌款,又創辦了一座新的印刷廠。
1465年,平定騷亂的美因茨大主教冊封古騰堡為宮廷侍臣,並允許穿著侍臣專用服裝,贈送了2180升玉米與2000升酒。這個職位還給他帶來了優厚的年俸,他也因此回到美因茨繼續辦廠。我們估計,古騰堡此時終於過上了相對安定、平靜的生活。
他像是生來就沒有享福的命。1468年,經歷了一輩子起起伏伏、風風雨雨的古騰堡與世長辭了。他所長眠的教堂後來被損毀,以至於現在人們都無法找到他的棺槨。
古騰堡一生無數次從功成名就的高峰,跌落至身敗名裂的谷底,又無數次地爬起來面對生活;不斷創業,不斷吃官司,不斷失敗。面對殘酷商業競爭與戰爭,他最終還是毅然決然地走進了印刷廠。
振翅的蝴蝶
活字印刷術的大規模應用幫助信息快速地擴散,如同一隻輕輕振翅的蝴蝶,在全歐洲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完美風暴。
1517年,一位名為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神父對教會發起挑戰,他提出《九十五條綱論》,質疑並反對教會銷售贖罪券的做法。他於1517年10月31日,在維滕貝格(Wittenberg)的各大教堂門口貼上了拉丁語的《九十五條綱論》。消息立刻不脛而走,有人將《綱論》翻譯成了德語,並藉助活字印刷術將其擴散到整個神聖羅馬帝國,甚至整個歐洲。這就是宗教改革的開端。
路德將拉丁語的《聖經》翻譯成德語,並在活字印刷術的幫助下大量印製發行,成為那個時代最便宜也最好聽懂的聖經。後來,路德改革了基督教,建立了「因信稱義」的路德宗,開啟了新教與天主教會分庭抗禮的時代。
因信稱義:指的是憑藉對上帝的信心,以得在末日審判中被判無罪。相比天主教需要善行的教義,路德宗取消了教會作為人與神交流的中介作用。
《路德聖經》的發行只是活字印刷術應用的一個典範,在接下來遠遠不斷的「方言化」的影響下,德語、法語、英語、義大利語這些「平民的」語言得以拿得上檯面;義大利的《十日談》,英國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得以大量刊印與傳播,成為刺向教廷的利劍;拉丁語在這個競爭中逐漸式微,漸漸淪落為宗教與學術的語言,現在已經只有梵蒂岡的一些人還在用拉丁語交流了。
複製書本變得簡單而且便宜,自然可以大量印刷東羅馬圖書館中逸散過來諸多典籍,文藝復興指日可待。
方言的崛起與基督教的分裂也造就了歐洲愈發割裂的格局:使用相同語言的人們意識到他們是同一個民族,法蘭西為法蘭西而戰,英格蘭為英格蘭而戰;基督教分裂為天主教與新教各個教派,為日後的三十年戰爭等一系列災難埋下了伏筆。但這都是後話了。
在卡丹的年代,人們見證了火藥改變戰爭;羅盤指引航向;印刷術擊垮教廷。無怪乎他會將印刷術列為「三大發明」之一了。
今天的人們除了為古騰堡發行郵票、修建雕像、修建博物館之外,還用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個書籍電子化計劃——古騰堡計劃(Project Gutenberg)。該計劃始於1971年,是全世界最早的電子圖書館,參與者致力於將脫離版權保護的公共領域的圖書電子化,以便能夠自由流通與長期保存。截至2018年7月,古騰堡工程聲稱超過57,000件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