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詩作為一種古典文論,雖然採取極為感性化的詩歌體裁,但其中有許多作品如杜甫《戲為六絕句》和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等,主要品評各家各法的高低得失,論點較為清晰,判斷較為明確,但在意蘊的展現上則著力不多。而《二十四詩品》典型地代表了論詩詩的另一種樣式,其重點不在於品論作家、劃分優劣,而只是單純地舉出二十四種不同韻味的意境,「通過一種意象或者意境的描述來暗示其所要論述的風格……也不去追溯其風格的淵源」(李建中、熊均《品與不論》)。而且,這二十四首論詩詩並非各自孤立,它們除了構建自身,也構建彼此,具有互為詮釋與補充的互文特徵。本文試以《自然》一品為例對之進行說明。
歷歷在目 幽微深邃
《二十四詩品》中二十四首詩的結構基本相同,我們首先以《自然》為例來看其如何給出範式。「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這八句描述出「自然」的創作方法和情狀,其中前兩句表現創作過程中的物我之關係,後四句描述以「自然」之法創作時的感受和益處。「其詩意與辭藻,都不是刻意去追求,而是順其自然,隨手拈來,毫不費力,猶如彎腰撿拾眼前的東西一般。」(鬱沅《釋〈綺麗〉與〈自然〉》)接著用「幽人空山,過雨採蘋」之景語展示「自然」的情境,通過這一情境展現「自然」之作所帶來的微妙審美體驗。最後以「薄言情悟,悠悠天鈞」升華到玄學層面,領悟萬物遷變消長、往復均衡乃「自然」天道。
由這一範式對「自然」的構建可見,其詩不是對已有文學現象的分析歸納,而是對其中對應的典範、情態、思慮、領悟等進行描述,因而不僅顯示出跨越本體論、創作論、風格論和接受論等的寬泛性和含混性,且具有作者個人強烈的主觀色彩,同時也因此獲得了非同尋常的靈活性。「其語言的彈性和張力令人吃驚,其意蘊的豐富和開放令人回味。讀者謂《二十四詩品》是品詩之美亦可,是論詩之法亦可,是品評人物亦可,是談玄論道亦可,正所謂取譬連類,意蘊無窮,總之其內容可以通達詩裡詩外,形上形下……」(丁利榮《取象與造境》)這種開放性和靈活性也成全了其「品而不論」的特色。若論「比物取象」則古代文論中的典範不勝枚舉,但能通篇做到「目擊道存」卻不多。《二十四詩品》便是以歷歷在目之辭敘述幽微深邃的詩理。其每一種範式都容易使人聯想到對應的詩句、對應的情境,這一方面是由於描述性語言的形象性和生動性,另一方面是由於詩歌語言的節奏感和韻律感。二十四種範式都通過這種感性而富有音樂美的詩性語言營構,不僅給讀者帶來對微妙意蘊的直觀感受,且為其留下深刻的審美印象。
相互融溶 和而不同
在《二十四詩品》中,二十四種範式相互之間不是孤立的,各「品」間不僅藕斷絲連,而且相互融溶、相互解釋、相互構成,形成「參互成文,含而見文」的互文關係,因而呈現出散而不亂又和而不同的狀態。就「自然」的旨趣而言,其也暗含在其他「品」提供的範式中,但又並未喧賓奪主。
就「自然」來講,首先各品寫景皆基本符合「自然」之法。《雄渾》之「荒荒油雲,寥寥長風」,《纖穠》之「碧桃滿樹,風日水濱」,《飄逸》之「緱山之鶴,華頂之雲」,等等。所描繪景色,皆目見體感而成文,信手拈來,用筆直率,正符合《自然》所描述「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的創作方法和效果。除寫景之外,各「品」所描述的文學現象、感受和創作情狀皆與「自然」的旨趣相融溶。《精神》結尾「妙造自然,伊誰與裁」,直接用「自然」二字入句,將盎然生氣之「精神」歸結於自然造化。《疏野》「惟性所宅,真取弗羈」「築室松下,脫帽看詩」「若其天放」等,皆直指率真之性情,而「自然」「真與」的情況中,必然要有真率「疏野」之性情的主體。故《疏野》與《自然》描述的本非截然孤立的兩種情狀,甚至可以說是同一種情狀,只是前者側重於表現這個情狀中主體性情質樸直率之真,而後者側重於物我相合而領會自然天道之真。前者為性情之境界,後者為創作與玄悟之境界。《疏野》補充了《自然》對主體某些方面的描述,《自然》借《疏野》的主體性情進一步發展,深化主客體和諧之「道」。
實際上不獨「自然」與其他諸品之間具有如鹽在水的融溶關係,如「飄逸」中可見「曠達」,亦見「流動」。「在看似鬆散的結構之下,『詩品』構成了一個迴環的花形結構方式,每品獨立俱足,諸品之間似斷實連,相續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取象與造境》)諸品相互詮釋和補充的「互文」方法,使一個具有古典詩性的有機結構得以形成。
互文互生 融於一品
上文簡要說明了《自然》的範式如何建構「自然」之「品」,以及各品之間如何通過互文相互聯結並形成整體。《二十四詩品》通過這兩點不僅建構了二十四個水乳交融的「品」,亦通過這二十四首詩生成了某種統括性的詩學感悟。「《二十四詩品》極力推崇道家莊子清真自然、衝淡平淡的審美主張」,「吸收繼承了主張精誠、提倡自然、追求自由與崇尚情性的莊子哲學思想。」(閆月珍、李鑫《〈二十四詩品〉與莊子哲學》)對莊子思想的繼承,具體表現便是各品中蘊含的衝淡自然、天人相合的「真」與「道」的旨趣,《二十四詩品》從整體上可以總括為這一「品」。只是這一「品」是微妙含混,難以言明的,故作出二十四品,互詮互文,融於一體。因此各品除了彼此互文,也總領於該統一旨趣下,並且某種程度上受其指導和解釋。
我們可以由此來看《自然》在整體中的作用。首先該詩描述了創作與領悟的情狀,建構起「自然」的範式,體現了質樸自然的主張。其次由物我合一進一步感應天道流轉,含有順應其變化、將個體情志融入「道」中的傾向。最後通過與他「品」之間互文,將上述主張和傾向潛在地賦予他品,使「自然」之旨趣融溶於整部作品之中,而其自身也接受他品的補充。一方面《自然》從一個角度描述了合於「真」與「道」的領悟與創作,以此來參與建構「真」與「道」;另一方面二十四品整體所展現的「真」與「道」之總旨又協助了《自然》範式自身的建構。由此論各品,每一品都與整體的旨趣互文互生。這使《二十四詩品》作為純用詩歌手法的論詩詩具有了與理性論著相匹敵的統一性。
《二十四詩品》各品行文方式大同小異,而最能體現《二十四詩品》主張的便是《二十四詩品》自身。作為一種「沒有判斷」也「沒有論證」、以詩歌為體裁的高度感性化的古典文論,《二十四詩品》由於其感性、互文和直接給出範式等特點,成功地將跨越多個現代文論領域,又可作為單一感悟的意蘊旨趣,完整清晰且富於美感地傳達給讀者,因此具有重要的典型意義和深刻的啟發性,彰顯了傳統文論的獨特價值。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