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這樣的吃貨渭南人來說,夏天到來的一大標誌就是西二路夜市的營業時間開始不斷延長再延長,短短半條路上無數的燒烤店家,喧囂熱鬧的食客,通宵達旦的觥籌交錯。這市井的愉悅,這跳出養生觀的放縱,像大西北的漫長夏天一樣,簡單粗暴,熾熱直接。
然而略有些遺憾的是,屬於渭南的深夜飲食,除了燒烤,大概只有各大城中村村頭密集的小攤小販。餛飩炒麵小籠包,滷菜烤菜油炸菜。可選擇餘地少,味道也不甚好,髒兮兮的路面上,擺著油膩膩的幾個小桌小凳。坐在其邊的,多是下了夜班,飢腸轆轆又沒什麼選擇,或者剛從燒烤攤上下來,喝多了,想用一碗熱湯撫慰一下受傷腸胃的酒鬼……
這樣粗糙的消夜選擇,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小說月報》上看到過的一篇回憶祖父姨太太的小說。那位祖父是江南富紳,妻是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作為小說主角的妾,是一位出身長三堂子(小時候哪兒知道長三堂子是什麼意思,那會兒又沒有百度,但因為這稀奇古怪的字詞排列組合,我對這個專業術語是過目不忘。後來大學時迷戀一些社會學著作,在西北大學圖書館一本我已經忘記了名字的書上看到了相關名詞解釋,一個十幾年的謎團才得以破解)通古博今又廚藝精湛的一位風月佳人。祖父熱愛打牌,每天都是通宵達旦的和基友們搓麻飲酒,而這位姨太太,必定會在每天的固定時段,讓僕人送去祖父最愛的蟹黃湯包一份。整個小說寫了什麼我已經全然忘卻,但是「晶瑩剔透的蟹黃湯汁充盈在薄如蟬翼的皮內」這觀之色香味俱全的細節,是深印腦海。
最早知道「消夜」這個概念,還是小時候看香港電視劇。我對後來蜚聲網絡那句「下面給你吃」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倒是「一起消夜吧」這句話,過耳不忘。
電視劇裡的香港市民,似乎人人都愛吃消夜。有圍著一個砂鍋吃涮菜的社會大哥和他的小弟們(後來才知道人家那叫打邊爐,但是請原諒一個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西北小城的孩子,她哪兒有機會聽到「打邊爐」三個字?);有開著豪華跑車穿越半個香港去給忙著加班的女朋友買份燒鵝的豪門少爺;也有時常偶遇在街頭雲吞麵攤上,互生情愫卻還沒有捅破最後一層天窗的歡喜冤家……這些充盈著飯香的畫面,填滿了我整個少年時代的螢屏記憶。以至於很多年後有機會下嶺南,一個人滿大街覓食之時,看到「深井燒鵝」之類的詞彙,就會想起二十年前坐在電視機前流口水的那段歲月……
講起來,有些人喜歡用「宵夜」,有些人喜歡用「夜宵」,又有一些人,比方我,喜歡用「消夜」。
「夜」為通用,此處略去不提。宵有兩層意思,一是眾所周知的「夜」———《說文》有云:「宵,夜也。」這樣看起來,不管是宵夜還是夜宵,都是一個重複表達的並列短語型詞彙,而作為動賓結構的「消夜」就不同了。「消」,《說文》有云:「盡也。」在《康熙字典》眾多消滅類註解裡,又多了一條——通「逍」。看見「逍」字,我整個人都嗨了。雖然當年古代漢語學的那些知識大多已經還給了老教授們,但是「逍遙」是「翱翔」之意,卻是肯定以及一定記得的。你看看,消夜消夜,理解為以美食消滅黑夜,有痛快淋漓之意;理解為借美食翱翔於夜空之上,卻更有一層吃貨的浪漫主義色彩了。
正完名,我們再來追根溯源,看看這消夜的興起。
諸多資料顯示,消夜的興起,是在青樓裡。又因時間地點不同,大致分為了三大派:一說是盛唐長安城坊間,一說明末清初廣州珠江邊,還有一說是清末上海的書寓和長三堂子。
想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只有能吃飽喝足尋歡作樂的剝削階級,才會飽暖思淫慾,創造出這些非生活必需品的存在。再者過去高端青樓規矩特別多,風雅之士不是一去就能見到花魁的,打茶圍叫局等一輪又一輪的吃喝之後,才有機會一睹芳容一親芳澤。最後一輪「欄臺飯」(也有說「執寨廳」,我沒逛過,我不知道,我就是聽說的)後才會此處刪去一百字……這些誕生在寂寥深夜的真情假意,與美食撫慰後的踏實感糾纏在一起,便也生出許許多多百轉千回的故事傳說。
話扯遠了,當下自然沒有這些腐朽墮落的舊事,我們選擇消夜,不過日長如小年,借酒借肉消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