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散文極有韻致,節奏很美,讀來總讓人一種會心感。那些引經據典的「掉書袋」,也顯得拙樸可愛起來。
臘八方過,年節將近,和大家一起分享一組周作人關於「吃」的散文,畢竟,吃,是中國人最最重要的話題嘛~~
小時候在攤上用幾個錢買豬頭肉,白切薄片,放在幹荷葉上,微微灑點鹽,空口吃也好,夾在燒餅裡最是相宜,勝過北方的醬肘子。江浙人民過年必買豬頭祭神,但城裡人家多用長方豬肉,屠家的專名是元寶肉,大概因為新年置辦酒席,需用肉多的緣故,所以在家裡就吃不到豬頭。
北京市上售賣的很多,但是我吃過一回最好的豬頭肉,卻是在一個朋友家裡。他是山東清河縣人氏,善於做詞,大學畢業後在各校教書,有一年他依照鄉風,在新年制辦饅頭豬頭肉請客,山東饅頭之佳是沒有問題的,豬頭有紅白兩樣做法,甘美無可比喻。主人以小詩二首代柬招飲,當時曾依韻和作打油,還記得其一的下兩句云:早起喝茶看報了,出門趕去吃豬頭。
清河名物,據主人說此外還有「臭水滸」,清河人稱武松為鄉親,所以對於《水滸》似乎特別有興趣,喜歡說,無論講哪一段都說得很黃色,因此得了臭名。這本是禁止的,可是三五人在牆根屋角,就說了起來,這是很特殊的一種說法,但若是把《水滸》當作《金瓶梅》前集看時,那麼這也是可以講得過去的吧。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沒有什麼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隨筆》(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確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裡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裡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麵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支那飲茶已歷千百年,未必能領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只是當飯,在肚飢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鑑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
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 of Tea,1919)裡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裡回來的樣子,頗合於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果成為飯館子之流,只在鄉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唯是屋宇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遊乃至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所吃的東西應當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
上海的朋友看過土產展覽會,「食指大動」,這是很難怪的,就是我只在報上看了記事,也不禁有此感想,特別是見那水果蔬菜館的一批目錄:蜜橘、文旦、荔枝、楊梅、萊陽梨、水蜜桃、大白菜、大蔥、生薑、毛豆、竹筍、榨菜。
這些東西稍為分析,可以看出大抵是果實、莖葉和根這三部分,植物可吃的地方也就是這些,至於花一部分似乎用處很少。拿出鮑山的《野菜博錄》石印本來查看,共計草部三百十六種,花可食者只有六種,木部一百十九種,花可食者十三種。可是仔細檢查,有些山野植物不認識,也難得碰見,有些認識的覺得並不好吃,如蠟梅花、槐花、金銀花、何首烏花等,實際上有人吃的只有鮮花餅裡的藤花,菊花鍋裡的菊花,至於松花實是花粉,所以不能算是正當的花。
奇怪的是我們常吃的金針菜即黃花菜,卻沒有收入,雖然有萱花說是葉可食。植物的花可供食用的,此外似乎沒有第二種了,有的只是作為加味料,重要的有玫瑰花與桂花,前者用於玫瑰醬,幾乎本身成為食料品,後者雖缺少那樣的獨立性,用處也很廣大。有些花朵如珠蘭、茉莉,以及代代花、白菊花之類,可以薰茶或點茶,那是別一種用法,等於荷花瓣泡白酒,因為不是吃而是喝,所以不能並算在一起了。
鄉間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攤,蓋大抵簡陋,只兩高凳架木板,於其上和面搓條,傍一爐可烙燒餅,一油鍋炸麻花,徒弟用長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有客來買時便用竹絲穿了打結遞給他。做麻花的手執一小木棍,用以攤餅溼面,卻時時空敲木板,的答有聲調,此為麻花攤的一種特色,可以代呼聲,告訴人家正在開淘有火熱麻花吃也。麻花攤在早晨也兼賣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謂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價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斷放碗內,令盛粥其上,如《板橋家書》所說,
代價一共只要五文錢,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買一包蒸羊,用鮮荷葉包了拿來,放在熱粥底下,略加鹽花,別有風味,名曰羊肉粥,然而價增兩倍,已不是尋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攤兼做燒餅,貼爐內烤之,俗稱洞裡火燒。小時候曾見一種似麻花單股而細,名曰油龍,又以小塊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兒食品,價各一文,辛亥年回鄉便都已不見了。向條交錯作「八結」形者日巧果,二條纏圓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脫去,名曰倭纏。其最簡單者兩股稍粗,互扭如繩,長約寸許,一文一個,名油饊子。以上備物《越諺》皆失載,孫伯龍著《南通方言疏證》卷四釋小食中有饊子一項,注云:
又引《丹鉛總錄》等雲寒具今雲曰饊子。寒具是什麼東西,我從前不大清楚,據《庶物異名疏》云:
林洪《清供》雲,寒具捻頭也,以糯米粉和面麻油煎成,以糖食,據此乃油膩粘膠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汙桓玄之書畫者。
看這情形豈非是蜜供一類的物事乎?劉禹錫寒具詩乃云:
縴手搓來玉數尋,
碧油煎出嫩黃深,
夜來春睡無輕重,
壓扁佳人纏臂金。
詩並不佳,取其頗能描寫出寒具的模樣,大抵形如北京西域齋制的奶油鐲子,卻用油煎一下罷了,至於和靖後人所說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麼粘膠的東西,劉君恐亦未必如此說也。《和名類聚抄》引古字書雲,「糫餅,形如葛藤者也,」則與倭纏頗相像,巧果油饊子又與「結果」及「捻頭」近似,蓋此皆寒具之一,名字因形而異,前詩所詠只是似環的那一種耳。
麻花攤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遺,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為到處皆有的緣故,不見得會令人引起鄉思,我只感慨為什麼為著述家所捨棄,那樣地不見經傳。劉在園範嘯風二君之記及油炸鬼真可以說是豪傑之士,我還想費些功夫翻閱近代筆記,看看有沒有別的記錄,只怕大家太熱心於載道,無暇做這「玩物喪志」的勾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