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張愛玲編了一齣戲,裡面有個人拖兒帶女去投親,和親戚鬧翻了,男人憤然跳起來道:「我受不了這個。走!我們走!」他妻子哀求道:「走到哪兒去呢?」他把妻兒聚在一起道:「走!走到樓上去!」
這劇情沒什麼特別的,但是中國式的苦澀的幽默,很愉快,很悲哀,有煩惱,有吵鬧,都也是愉快的煩惱和吵鬧,是熱熱鬧鬧的普通人的戲。
張愛玲說,中國人從《娜拉》一劇中學會了「出走」,但接下來更大的問題是向何處去?一樣是走,走到風地裡,接近日月山川是走,走到樓上也是走,怎麼走呢?出路在哪裡?
對於「娜拉」的出走,魯迅先生給出的答案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1923年,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發表了「娜拉走後怎樣?」的演講,他說易卜生的這部話劇使「娜拉出走」這個話題成為當時人們討論的社會問題,但易卜生並未給出答案。
易卜生這部劇上演於19世紀下半期,當時的許多女性將娜拉的出走當成女性意識上的覺醒,在那個對女性封建保守的年代,她們沒有選擇自由生活的權利,婚前受父母庇護,婚後從屬於丈夫,沒有的獨立的人格,亦沒有經濟自由。
但覺醒了怎麼辦?因循守舊太痛苦,離家出走充滿兇險,但她們終於醒過來了,渴望獲得自由和尊嚴,這本身就是一種進步。
魯迅先生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但他也認為,即使尚未尋到出路,夢總還是要做的。
在1943-1945年,是張愛玲文學創作最為風光璀璨的兩年,她結識了同樣在上海灘被讀者追捧的另一位女作家蘇青,那個時候的蘇青既是暢銷書作家,也是雜誌創辦人,事業上頗有成就。
蘇青當時已離婚,單身帶著幾個孩子,雖然辛苦,但生活過得不差。
張愛玲或許曾和蘇青討論過關於「娜拉」的問題,因為她從蘇青身上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就是不必回去,也未必墮落。
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一文中,寫她有段時間聽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於好了,她甚是擔心。在張愛玲看來,蘇青離婚不是小孩子賭氣,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遭,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接受不了的。」
當然,張愛玲也不能接受,雖然她們性格不同,但在基本的價值觀念上,倆人還是有相通之處的,否則互相欣賞不來,也做不了朋友。
還好,這不過是謠言。
不過從這兒也大致能看出張愛玲自己對「娜拉」出走的態度,她並沒有魯迅那樣悲觀。但她也承認這是一條不太好走的路,因此她和蘇青一樣,都有非常明顯的「世俗的進取心」,不至於陷入二選一的悲慘境地,起碼在亂世中,她們尚能多少主宰自己的命運。
這時,距離魯迅關於「娜拉」的演講已過了20年,以張愛玲、蘇青等為代表的女性,不僅僅有了女性覺醒的意識,更為自身的自由權而努力。當然,首先是通過工作獲得一定的經濟權。
她們謀生,也謀愛,讓戀愛、婚姻成為可以自由選擇的權利。不愛了,也可以自由放棄,不必別人來裁決自己的命運。
當然張愛玲和蘇青都是幸運的,她們有一技之長,離開家庭庇護也能自己養活自己。
張愛玲常常對世事有相當敏感透徹的洞察力,在她的眼裡,困擾出走這個問題的,不僅僅是女性,對於養家餬口的男性來說,同樣是一個問題,只不過發生在女性身上更具「叛逆性」。
而魯迅的視野更寬廣,他以「出走」這個話題來透視社會問題。在一個處於變革的年代,被禁錮的人們要衝破舊的牢籠,革除陳腐的觀念,解放思想和個性,在中國來說,並不是容易的事,需要由內而外的巨大改變。
然而改變總是很難。魯迅認為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
但改變總是要來,就像鞭子總要來一樣。但是從那裡來,怎樣來,魯迅當時也並不能確切地知道。
魯迅在《〈吶喊〉自序》裡寫道:
假如有一間鐵屋子,沒有窗戶,裡面熟睡了很多人,不久就要悶死,然而這時從熟睡中死去的,並不會感到多少痛苦,但是你現在吶喊幾聲,把他們都叫醒,讓他們清醒過來,在沒有出路的絕望狀態下痛苦地死去,這樣做對得起他們嗎?
基於對中國現狀的深刻了解,魯迅是清醒的,他提出了一個問題,就是不必做無謂的犧牲。「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鬥。」
所以任何事情並不是一蹴而就的,有了「出走」的意識,就是一種進步,但也要認識到,這是一場「深沉的韌性的戰鬥」。
無論是「娜拉」的出走,還是喊妻兒「上樓去」的男人,他們都在反抗他們的處境。
張愛玲說:「即使不過是從後樓走到前樓,換一換空氣,打開窗子來,另是一番風景,也不錯。」
相比魯迅和張愛玲,蘇青是用實際行動反抗了,她是徹底從舊式家庭出走了,並且用自己的努力過上了自給自足的生活。
但蘇青還有夢,譬如,倘若有一個理想的愛人,也是可以考慮的。但這種考慮和以前順從的處境應該不同,但願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