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胡適和羅家倫在《新青年》的「易卜生專號」中,翻譯、介紹了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玩偶之家》,在此之後,中國的文化界興起了一股探索女性解放道路的潮流,1925年,魯迅寫出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篇以愛情為主題的短篇小說《傷逝》,用女主人公子君的悲慘命運,回答了「娜拉出走以後會怎樣」的社會問題。
子君是勇敢的,她衝破了封建社會的重重險阻,和涓生一起建立起了自己幸福的小家庭,但不幸的是,他們的愛情最終破滅了,子君迫不得已又回到了那個曾經逃出來的世界,最後付出了年輕的生命。
其實,比西方的「娜拉」出現要早上130多年的時候,我們國家的文學作品中也有一位敢於出走的「娜拉」,她就是清代小說家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的沈瓊枝的形象。
沈瓊枝是常州的才女,她的父親沈萬年將她嫁給了揚州的富商宋為富為妻,沒成想父女二人被騙了,原來宋為富只是想把她當作妾。沈瓊枝獨闖虎穴,義正詞嚴地指責了宋為富,並且全身而退,逃到了南京,以賣刺繡、做詩文為生,最後在知縣的幫助下,得以無罪釋放,回到了家鄉。
沈瓊枝和子君都有著「出走」以後的故事情節,但兩個人的結局卻有著天壤之別,一生一死,一成功一失敗,那麼,造成這兩種不同結局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沈瓊枝是主動逃離,子君是被動出走
距離女性最近的,也是最大的束縛,是來自於她家庭的父親,或者是丈夫,更多的時候,還有同為女性的長輩們一起來做「幫兇」,好在沈瓊枝的家庭給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培養出了她獨立自主的意識。
揚州鹽商宋為富欺騙了鄉村教師沈大年,讓他誤以為自己是想將他的女兒沈瓊枝娶做正妻呢,等沈大年和女兒從常州趕到揚州,住到旅店裡等著宋為富的三媒六聘的時候,卻只等到了宋家派來的一乘小轎,聲稱只要把「新娘」自己抬到宋府就可以了。
這「新娘」可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新娘子,而是古時候對侍妾的稱呼。這壓根就不是娶妻的架勢,分明是在納妾。
沈先生聽了這話,向女兒瓊枝道:「我們只說到了這裡,權且住下,等他擇吉過門,怎麼這等大模大樣?看來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當作正室了。這頭親事,還是就得就不得?女兒,你也須自己主張。」
在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代,年輕人是沒有機會決定自己的婚姻的,但沈瓊枝的父親卻不這樣,當女兒的婚姻出現了問題的時候,他並沒有乾綱獨斷,而是讓女兒自己來做決定。
沈瓊枝逃離宋家的大膽舉動,也是她自己拿的主意,而且走的還十分的爽快、決絕,但《傷逝》中的子君就不行了,她一開始是懵懂無知的,是在涓生的「啟蒙」之下,才鼓起了逃離家庭的勇氣。
······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後,破屋裡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子君沒有自己的想法,她後來的覺醒不但是被動的,也是不徹底的,她沒有考慮過逃離家庭之後,她的生活將會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她只是勇敢地邁出了第一步,卻不知道以後的路該如何走下去。
沈瓊枝直爽潑辣,子君溫婉懦弱
沈瓊枝的性格直爽、潑辣,用宋府裡小丫鬟的話來說,就是有些「憊賴,不是個好惹的」。她坐上宋家派來接她的轎子,可要是被宋家扣住了該怎麼辦?即使自己能夠全身而退,將來的名聲是否會受到影響?沈瓊枝沒有顧慮這麼多,不入虎穴,又怎能探出虛實來呢?此時的沈瓊枝,大有關公「單刀赴宴」時的豪俠之氣。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如果沈瓊枝不去,那她父親就會被宋家指責為悔婚,自己反而成了理屈的一方;現在沈瓊枝到了宋家了,正義就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了。所以,當沈瓊枝到了宋家以後,她拋開了新嫁娘的羞澀,義正詞嚴地指責了宋為富的詐騙行徑:
「請你家老爺出來!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麼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張燈結彩,擇吉過門?把我悄悄的抬了來,當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問他要別的,只叫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書拿出來與我看,我就沒的說了!」
這幾句話傳到了宋為富的耳朵裡,說的他自己都臉紅了,只好假裝不在家,也不敢露面了。
沈瓊枝在宋家住了幾天之後,覺得他們就快要來擺布自己了,所以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把宋家的金銀器皿和珍珠首飾打了一個包袱,還穿上了七條裙子,在凌晨時分從宋家的後門逃走了。
在小說《水滸傳》中,魯智深厭煩李忠和周通的為人小氣,就趁他們都不在山上的時候,把酒席上的金銀器皿踏扁了裝進自己的包袱,然後從後山逃走了。想來作者吳敬梓是在向小說《水滸傳》致敬,所以給沈瓊枝安排了一個與魯智深相似的故事情節,因為沈瓊枝是女性,所以還特意讓她穿上了「七條裙子」,吳敬梓並不知道,一個女人穿上七條裙子後的形象會是多麼的可笑。
在南京的時候,沈瓊枝對待街上的潑皮無賴和公差的態度,也顯示出了她潑辣的性格,而且她似乎還會些功夫,因為她輕而易舉就能把公差給摔個仰八叉。
不過,沈瓊枝的潑辣可並不代表她就不懂禮節,她只是因人而異,當她見到杜少卿的時候,並沒有在大街上和他談論自己的事情,而是詢問杜少卿的家眷是否也在南京,估計杜少卿回到家以後,沈瓊枝才坐著轎子來到杜家,把自己的遭遇細細地說給杜少卿的夫人聽。
相比之下,《傷逝》中子君的性格就要溫婉、懦弱許多了。剛開始的時候,子君也是有著巨大的勇氣的,面對那些投向她的「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子君可以「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但後來,子君就開始滿足於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完全沒有了曾經的無所畏懼。
涓生接到了局裡的辭退信,這意味著他們的家庭從此就失去了經濟來源,面對著這樣的打擊,子君表面上的堅強,更透露出了她內心深處的怯弱:
「那算什麼。哼,我們幹新的。我們……。」她說。她的話沒有說完;不知怎地,那聲音在我聽去卻只是浮浮的;燈光也覺得格外黯淡。
沈瓊枝有謀生的能力,子君卻只能依賴別人
為了不連累自己的父母,沈瓊枝沒有回到家鄉,而是選擇逃到了南京,依靠售賣刺繡作品來養活自己,並且還掛起了招牌:
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
顧繡又稱"露香園顧繡",是明代嘉靖年間流行於松江地區的一種刺繡工藝,氣韻生動,巧奪天工,沈瓊枝雖然性格潑辣,但卻心靈手巧,不但詩詞寫得好,她的刺繡作品也到了女人們的盛讚。
一個單身女子在外面掛牌營業,這在古代可是極為罕見的,再加上當時南京的秦淮歌妓十分的出名,別說那些街面上的小無賴了,就連小說中的正人君子武書見了之後,都誤以為沈瓊枝是一個私門,也就是暗娼了。
但沈瓊枝畢竟是憑著自己的技藝養活了自己,相形之下,子君可就只能是仰人鼻息了。子君絲毫沒有謀生的能力,只能依靠著涓生的收入來生活,而且她還十分滿足於這樣安穩、幸福的生活狀態,甚至就連讀書的樂趣,也被每日裡的柴米油鹽、油雞和叭兒狗所取代了。
當涓生不再愛著子君的時候,子君唯一的活路,就只能是再回到那個她曾經逃出來的家庭了,最終在「嚴威和冷眼」中孤獨的死去。
在《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同學林丹太太就是一個職業女性,娜拉完全可以在逃離了家庭之後自己養活自己,但魯迅大概是有意地忽略掉了這點,他認為「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所以,他為小說中的子君,安排了一個回家後死掉的悲慘結局。
相比之下,沈瓊枝可就幸福的多了,雖然她最後也被作者安排了回家的結局,仍然是生存在父權的包圍之中,但就她父親開明的態度來說,沈瓊枝將來是一定能選擇到一個中意的郎君的。
由此看來,女性的獨立,最重要的是能夠在經濟上獨立,然後才能再考慮其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