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傻子,此刻卻只能裝成傻子,張了張嘴道:「那個……我若說嫌棄,你會不會軍法處置?」
怕他再做出什麼不正常的舉動,我又補充道:「我是真的真的不喜歡,木簪不適合我。」
太子仿若吞下一隻蒼蠅,臉色難看。
也許是吵架聲太大,吵到了齊蹊,他發出輕輕的一聲悶哼,唯有習武之人才能察覺。
太子神色複雜地撇頭去看,齊蹊破敗的身體像一團被蟲蛀空的軟絮,臉色白至透明,似乎隨時都有可以化成泡沫。
太子握緊了拳頭,鬆開,又握緊……驕傲與剛強在他臉上一點一點褪色。
他垂下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你決定了嗎?」
我說是。
「哪怕會遇到危險,甚至有可能回不來,你也義無反顧嗎?」
「嗯。」
他有些木然地看著我,嘴裡喃喃:「值得嗎?」
我將雙目從齊蹊身上挪開,看一眼就心痛不止,捂著心口緩了緩,道:「感情之事,莫問結果。只有情不情願,沒有值不值得。」
他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神色有些悽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刻我倒有些羨慕起蹊弟來了。」
我搖搖頭道:「不,你只是強說願。若躺在床上的真的換了你,我想你此生都不會再展笑顏。錦繡江山、宏圖霸業,這些才是你生命中無法割捨的東西。」
我以為他會反駁,沒想到他竟坦然承認了:「不錯,我的確志在天下,可那又如何,江山與美人並不衝突,並非不能兼得。」
我只好道:「你太貪心了。」
其實貪心並沒有錯,像他這樣的身份,呼風喚雨,早已習慣了得到。失去對他來說是個新鮮詞,是對他耀目人生的否定。與其說他愛我,倒不如說他對「得到」的執念太過深重。
還好,他沒叫齊蹊失望。一聲悶哼引出了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關切與在乎,齊蹊口中那個仁愛的、值得敬重的大哥又回來了。
這場硬碰硬的較量,終究是由於他的退讓而令我勝出。
我感激他。
他讓莫尋老人親自為我診脈。
莫尋原本不願。
醫術越高的人,對患者就越是挑剔,尤其是到了他這個級別,非臨死之人不救。
牛刀有牛刀的矜持,用來殺雞宰鴨是一種侮辱。
但圓月纏著他不放,「爺爺」「爺爺」不停地叫,莫尋老人一大把年紀了,身子骨差點被搖散。太子治圓月,圓月治莫尋,風水輪流轉,一物降一物。
造物主真神奇。
有時候我望著太陽東升西落,晝夜交替,四季更迭,就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美好的事兒呢。春天的草芽兒探出頭,秋天的果實掛滿枝,夏天的潮水漲上來,冬天的湖面結成冰。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變化,尤其是這變化還有規律可循。人之智慧無窮無盡,只要守得萬物自然規律,就能收為己用,造福自身。
實在美妙。
莫尋老人極不情願地遞給我一根絲線,叫我綁在手腕上,我依言照做,他的手指輕輕地彈在線上,嘴裡咕噥著:「老朽縱橫江湖這麼多年,還沒經手過這種小病。」
診完後隨手開了一個藥方,說連著吃三天就能好透。
我瞄了一眼,都是極為尋常的草藥,大概是因排列組合不同以及分量差異而突出了奇效,神醫不愧是神醫。我說我要趕路,能不能做成藥丸給我隨身攜帶。
莫尋老人小鬍子一吹,綠豆般的眼睛瞪出來:「趕路會牽動傷口,非得連吃七天才行。」
我拜託他幫我調製七天的藥,太子也跟著說情,圓月嘰嘰喳喳,吵得小老頭不勝其煩。他收起絲線轉過頭去,氣憤地「哼」了一聲:「等我一個時辰。」
真好,還有一個時辰可以陪齊蹊。
太子去叫人給我準備東西了,小小的帳篷變成了我和齊蹊的二人世界。
我的指腹划過他的臉頰,那裡有兩塊大大的凹痕,以至於顴骨高聳,瘦得嚇人。曾經他這張臉叫我牽腸掛肚神魂顛倒,現在已然失去誘惑人心的魅力。
若是他睜開眼睛照一眼鏡子,會不會對自己感到失望?
不管他會不會失望,我是永遠都不會對他失望的。
我摸著他的眉,摸著他的眼,無論是美是醜,都是我喜歡的樣子。溫泉邊上性命相交,早已讓我對他死心塌地。
他能為了我奮不顧身,我亦能為了他傾盡所有。
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活著回來。我不是去為愛犧牲的,我的目的是為了活。
兩個人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道別的感受很不好,錐心,像針在刺,把內心深處的痛意一點一點挖掘出來。我儘量讓自己多想想兩人在一起時幸福美好的畫面,想著想著終於笑了出來。
笑得淡定,笑得從容。
可是這份從容特別短暫,一個人的微笑更顯孤獨。笑著笑著,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到底是紅塵中人,對生離死別什麼的根本就看不透。這一去,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我胡亂抹去眼角的淚,吻了吻齊蹊英挺的眉毛,道:「你放心,我惜命得很,無論成敗,一定活著回來。」
短短的道別像亙古一般綿長,道完後眼淚流得更兇。
莫尋老人果然效率奇高,做個藥丸比旁人做碗面還要快。
太子給我準備了很多東西,一一給我介紹。親自叮囑,他才放心些。
他只在戰場上看我打了一回架,就看出我適合什麼不適合什麼,指著包袱裡一團木疙瘩對我道:「這是一把伸縮弓,無箭亦能射。」
我試了一下,果然如此。
太子說這是上一任黑鯊製作的,裡面灌注了陰氣。那些無形的箭支,就是由陰氣化成。黑鯊將弓獻給了齊蹊,齊蹊又轉頭送給太子,戰場上死人無數,用來養弓再好不過。
包袱裡另有一把匕首,裹著鞘,削鐵如泥,可以貼身綁在腰上,關鍵的時刻給敵人致命一擊。
還有一些裝著各色藥丸、藥粉的瓶瓶罐罐……都是從莫尋老人那裡搜刮來的,與市面上的大不一樣。
其餘的就是銀子、乾糧和水。
我在人群裡張望來張望去,就是沒看見黑子。因著我時常要換藥,太子就讓它和鯊魚們住在一起,中間來看過我幾次,然後回去繼續修煉。
太子知曉我在擔心黑子,叫我放心,說它吃得好住得好,很快就能找到化蛟之法。
我笑道:「有你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他給我挑了一匹快馬,親自將我送出城。風沙茫茫,黃土漫漫,他深沉的眼睛愈發漆黑,盯了我半晌,塞給我一樣東西。
我問是什麼。
他說是玄鱷甲。
竟是玄鱷甲,縱觀整個齊國也只有一件的玄鱷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我猝然抬頭看他。
他站在風沙裡道:「我思來想去,覺得給你才不顯得浪費。」
手中的玄鱷甲變得異常沉重。
他側頭大笑:「很感動是不是?但是為了蹊弟又不得不接受。」
他靠近我耳邊,低低道:「我就是要你虧欠我,讓你內疚,讓你良心不安,讓你一輩子都還不清。」
我看著他的眼睛,篤定道:「你這是激將。」
激將,逼我收下。
他被我說破也不慌,乾笑兩聲道:「你那聲聲的質問又何嘗不是激將?你明知我與蹊弟感情深厚,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卻還要說出『踩著自己弟弟的屍骨登上山巔』這類話來刺傷我,你明知我是擔心你才阻止你去盜藥,然而你就是那樣狠心。齊歡,這世上怎麼會有像你這樣狠心的女人,對我如此,對你自己亦如此。」
他真是敢愛敢言,是個大丈夫。除了脾氣大了些,殺氣重了些,沒有別的毛病。這兩種在官場和戰場上淬鍊出來的品質,於他而言利大於弊。
我將玄鱷甲塞進包袱裡,跳上馬背,逆著風對他展顏一笑,真誠地喊了一聲:「大哥。」
他嚴肅道:「我不會應的。」
我笑得更加燦爛:「你應不應是你的事,我叫不叫是我的事。謝謝大哥,大哥再見。」
說罷夾緊馬腹,四個蹄子揚起更多更厚的黃沙。
太子的身影掩在那一片黃沙之後,低沉的話語順著風送到我的身後:「無論能不能得手,一定要活著回來。」
風這樣輕,他的話卻這樣沉重。我垂下眸,抓緊了韁繩。這一分深情怕是如他所言,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跑了一段路後,突然聽見身後遙遙地傳來狗吠。我停下來,看見黑子圓圓的鼻子滑稽的臉。它用四個爪子刨地,正往我這邊飛奔而來。
我跳下馬,張開了懷抱;它縱身一躍,撲到我的懷裡。沉甸甸的,比以往重了許多,軍營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將它給養胖了。
我往上掂了掂,颳了下它的鼻子道:「黑子,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
黑子的大鼻孔呼呼喘氣,哼道:「還不是因為你笨,總是不能叫人省心。」
我笑著說:「是。」
我和黑子強強聯手,無人能擋。
一路策馬奔馳,終于于三天之後來到了楚國都城彥城的大門口。
彥城的守衛很嚴,查得很緊。
好在太子送我的弓弩長相奇怪,他們看不出來,但匕首卻成了問題,怕是要被沒收。
黑子身負絕技,將匕首帶鞘塞入了咽喉,只留一個柄含在嘴裡。守衛摸完它全身上下,最後擺手放行。
被一個又黑又醜的男人摸了個遍,黑子的臉色很是難看,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哇」地一聲將匕首吐了出來。
那一聲長長的「哇」不知道是真被匕首噎著了,還是對剛才的遭遇表示抗議。
為了安撫它,我找了一處酒肆,喊來老闆,點了些大魚大肉。酒肆中人多嘴雜,打聽消息最是方便。
果然,吃酒的人們紛紛在講齊楚之戰,他們吹捧著當今的聖上多麼英明,訓練死士將賊齊趕了出去。
我檢查了下身上整齊的男裝,提了兩壺好酒來到看起來比較友善的兩人面前。那桌子有四個位子,還空有兩個。
我晃了晃手中的酒,道:「不知小弟是否有幸,能與二位一同吃酒。」
那兩人自然高興,連說歡迎。
我拔開瓶塞,給他二人分別倒了一杯,他們喝了我的酒,話自然也就多了起來。
大多是一些沒用的消息,他們對所謂的「死士」並不了解。想想也是,楚誕怎麼可能將機密洩露。但這次破費並非毫無收穫,我得到了另外一個有用的消息。
正是這個消息,讓我順利進入楚國皇宮;而我也從來沒有想到,洗月這個名字還能再一次響在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