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段時間犯懶,半個月沒更新公眾號了。凌晨趁著夜半寫點東西,竟然發現原來的味兒還在,還是那麼土,土得掉渣。渣掉到地上,算是回歸自然,辛辛苦苦種的苕還是要裝起來的。幸好世代務農,祖傳一隻篾撮箕,有時候用來裝苕,有時候用來裝蒜,算是物盡其用了。好了,裝苕不易,文字粗鄙,你們將就看吧。
入秋後,氣溫漸涼。夜色漸濃時,土家山村的某個院落,幾個老人小孩兒,在「叫雞兒」(蟋蟀)和「紡譁牛兒」(紡織娘)的叫聲中,圍坐於院壩邊的樹下,一邊麻包穀,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擺龍門陣。而這時,在大門坎前的一盞燈光下,還有一個中年女人,沉默著,埋著頭在那裡宰苕藤。
這個宰苕藤的女人叫禾花。與麻包穀那幾個嬉笑談天的爺孫不一樣,她不苟言笑,神情肅穆。禾花只專注於自己手中的刀,刀下的苕藤,手起刀落,斫斫有聲。一把宰完,右手暫停,左手伸到背篼旁抓過一把來擺放於刀下,手法熟練而迅疾,眨眼之間,鋒利的薄刀切斷苕藤的刷刷聲復又響起。
此時,遠山很遠,月光很淡,山村很靜。禾花也許並不知道,她這刀的寒光起落間,仿佛藏著一個遠去的江湖。
倘若唐朝時的李白打從這裡路過,一定不會想到他那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在這武陵山深處,竟然變成了月光下宰苕藤的聲音。那這月色下的院壩裡,他該怎樣吟出一句流傳千古的詩章?
幸好,李白沒有遇上宰苕藤的場景。在他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年頭,紅苕還沒有傳到盛世的大唐。整整過了一千年,黔江縣令翁若梅才在一個饑荒年,把紅薯從他的老家福建帶到我們的家鄉來。從此,這土家苗寨的山山嶺嶺田間地頭,才有了除包穀、洋芋、高粱、黃豆、小麥、蕎子之外的又一個主糧——紅苕。
禾花也許沒讀過李白的詩,也不知道紅苕是哪時候傳到黔江來的。她只曉得,她們家祖祖輩輩,都和紅苕洋芋有著過命的交情。
冬去春來,大地回暖後,禾花的父母便從苕洞子裡把貯存了一冬的苕種弄出來,下到地裡,沷上一層農家糞水,蓋上稻草或薄膜,保溫育苗。苕種緊密排列於育苗壟裡,擁擠不堪。禾花的娘給她說過,娘出嫁那天,因外婆家居住在老蓋上,很是偏僻,床鋪緊張,去接親的賓客睡在大通鋪上翻身都困難,被形容為「下苕種」,很多年過去了,還被禾花的老漢時不時提起。想來生計艱辛的人們設身處地體驗過了苕生活的不易,不免與苕同病相憐起來。
幾場春雨下過,苕秧便日復一日長高起來。待到地裡小麥油菜收過,就到了栽苕秧的季節。那些年,父母和村裡人一年臉朝黃土背朝天,收穫甚微。唯有說起栽苕秧,是以「萬」為單位,動則三五萬,多則十來萬,說來帶著幾分難得的豪氣。栽苕栽得多的,往往是「潲瓢運」好的人家,餵豬餵得多;或者多種紅苕,打苕粉賣了貼補家用。
要餵肥豬,要打苕粉,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禾花的父母頂著端午節後夏天的烈日,栽苕、挑牛糞上肥,盼著老天下雨,讓苕秧成活。成活了後,又下地薅草,除掉與紅苕爭搶營養的雜草。
待到盛夏入秋的時節,一陣陣偏東雨落過,苕地裡漸漸的被苕藤和苕葉遮滿,如同鋪上了綠色的地毯。這時候,架子豬食量正大,莊稼地裡的各種野豬草也被搜得所剩無幾。為了遏制苕藤上的鬚根過度的猛長,影響地下的塊根結苕,禾花們一家人便開始翻苕藤。先是將苕藤輕輕提起來沿著一定的方向翻過去。翻過一遍後過不了多久,營養過剩的苕藤便開始發叉生長,這時農家就把那部份多長出來的藤蔓掐掉,背回家作為豬的飼料。
小時候的禾花和大人一起去苕地裡翻苕藤,往往會掐下幾張帶柄的苕葉子,給自己做上一串項鍊。童趣的天真,是她們和紅苕最初的結緣。當她慢慢長大,就開始幫父母背苕藤、宰苕藤了。紅苕藤和葉子都帶有白色的漿汁,會沾在手上變黑且不易洗掉,這成了愛美的禾花一個不小的煩惱。或許,她年輕的心,也會期待著有朝一日命運改變,不再翻苕藤宰苕藤餵豬,不讓自己纖細白娕的手指沾染上生活的艱辛。不過,那個年代,又有幾個姑娘如願以償呢?
除了極少數女孩子因緣際會跳出農門,禾花還是和更多的人一樣,繼續留在了農村,翻苕藤、宰苕藤、挖苕。挖苕的時候,苕藤多得一時之間消化不了,又得打夜工宰了,要麼曬乾,要麼放進缸裡泡成酸豬草,拿來作為寒冬大雪封山時豬的儲備糧。挖回來的苕,有一部份放進苕洞子裡留種,一部份餵豬,還有一部份當作人的糧食。大米匱乏的年頭,只能吃「紅苕洋芋苞谷粑」裹腹度日,紅苕儼然成為填飽肚子的主力。禾花或許不知道,這也正是兩百年前翁縣長為民謀福的初衷。多少次,她從水井挑來水,把苕倒在木盆裡面,用苕搭勾洗苕。聽著紅苕、苕搭勾和木盆撞擊出的轟隆隆的聲音,禾花感到心裡特別的踏實。有紅苕,人和豬都不會餓肚子,她相信,苦日子終究會熬出頭的啊!
若是年歲豐饒,便有許多的紅苕被禾花洗淨,用「插刀」剁細,打成苕粉。澱粉過濾出來,苕渣還是歸豬。那澱粉或是曬乾後烙熟炒為菜餚,還是用「朗瓢」加工成粉絲,這算是紅苕脫胎換骨登堂入室,成為餐桌上拿得出手的菜餚。至於紅苕尖或紅苕梗被清炒端上桌,那是後來城裡人的吃法,禾花和她的鄉鄰們是不屑一顧的。
苕和春草一樣,一年一年枯榮,當年在苕地裡掐苕葉梗梗兒做項鍊的小女孩禾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與苕打了幾十年交道的她,正在給她的孩子們用紅苕做一道零食:曬乾苕絲絲。把苕洗淨刮皮,上大柴鍋裡燜熟。鍋底快要煎幹的水裡那一層又甜又糯的糖,已經讓孩子們興奮不已。待到蒸熟的紅苕稍微冷卻,便用刀剖切成條,攤進簸箕裡,曬到太陽底下。過幾日,簸箕裡便剩下一絲絲或金黃或淺黃的,帶著陽光味道的薯幹。禾花找來不透氣的袋子,將幹苕絲絲裝了起來,放進了柜子裡。
數九寒天,大雪封了山。火鋪上的火整日不熄,左鄰右舍串門的龍門陣也沒有斷過。禾花一刻也沒閒著:納鞋底、做布鞋,做一家人的一日兩餐,伺候病床上的婆婆,也下苕洞子去撿苕來宰了餵豬。孩子們溜進大雪地裡瘋玩,玩餓了就回來鑽進裡屋,從柜子裡翻出已經長出白霜的幹苕絲絲,放進火炭裡,烤得香噴噴了吃。
臘月二十一,大雪不再飄落。開始化雪的時候,年邁的婆婆終於扛不住徹骨的寒冷,在1992年春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去了另一個世界。禾花和一大家子人,跟著左鄰右舍忙前忙後,宰殺了一個吃紅苕長肥的豬,準備著婆婆的喪事。
三天後的早上,太陽驅散了這個山村遮天蓋日的濃霧。一陣鑼鼓嗩吶聲中,禾花和一群披麻戴孝的親屬們,跟在老人的靈柩後面,路過婆婆年輕時曾躲過土匪的苕洞子,來到每年種苕的那塊地裡,讓老人入土為安。旁邊,是孩子的爺爺、祖爺爺們的墳墓。
禾花跪在地上,輕輕抽泣著。想起婆婆這些年的勤快人,對她的好,又想起婆婆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半個月前,老人家在病床上說,還是活著好啊,死了連個生苕都吃不著。禾花悲從中來。淚眼朦朧間,她看到遠處武陵山上的蒼翠的松柏樹,在冬日的陽光下,靜靜地閃耀著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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