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漫長難熬的特殊假期,每個人都時刻關注著疫情的變化。現代醫學的飛速進步,一度讓人產生「人類已經戰勝古老的傳染病」的錯覺,但正如美國細菌學家漢斯·辛瑟爾所警示的:「只要人類的愚蠢和殘暴給傳染病一個機會,它們就會乘虛而入,重整旗鼓。」
面對疫情,恐慌和焦慮是人類出於本能的應激反應,也是人體必要的自我防禦。這場全民皆兵的攻堅「戰疫」究竟還要打多久,至今無從研判,我們或主動或被動地隔離在家中,接受著各種疫情信息的轟炸,若非專業的醫療和科研人員,不免有愛莫能助之感。
但其實,我們至少可以做兩件事情:一是對這個歷史性時刻進行記錄,把每天的日常見聞和思考寫下來,這些文字拼貼在一起將會是此次疫情的全景紀實,它們不僅能為當前的疫情防控提供有效信息,更能為歷史提供一份有價值的底稿;二是可以到書籍和電影等藝術作品中,尋求必要的智慧和心靈的安頓,讓我們能更從容地應對此時的困境。
在接下來一段時期,新京報文化頻道將採訪一批作家、學者、藝術家,請他們談談自己在疫情期間的工作和生活,以及他們的閱讀和思考。這些採訪將記錄下這個特殊的歷史時刻,知識分子群體的生活、心理和文化狀態,他們未必都能為疫情的控制提供良策,但在對一些事關宏旨的時代議題的反思和人們心靈的安頓自處上,他們將提供有益的思考或一份可參考的書單、影單。
本期「疫期讀書」,我們採訪到三位作家廖偉棠、阿乙和鄧安慶。在疫情期間,他們分別居住在香港、北京和黃岡,雖然相隔千裡,但無不密切關注著疫情的發展變化。作為寫作者,他們也在用詩歌或散文記錄著這個特殊的歷史時刻,試圖為時代留一份私家檔案。(文末可查看往期連結)
採寫 | 張進、吳鑫、徐悅東
01
在動蕩之中,準確攉取最荒謬的細節
新京報:疫情期間,每天的生活大致是如何安排的?
廖偉棠:對於我來說,真正的防疫生活自我一家初二夜晚從香港回到臺灣開始,至今已自覺「隔離」近十四天。兩個小朋友一醒來,萬事萬物就圍繞他們旋轉,基本就是陪玩、陪讀、陪彈琴、唱歌,一有陽光就到自家院子裡曬太陽玩。其間,出過幾次門尋找口罩(不果)及購買日用品,去到的最遠的地方是離家一千米的一條山溝,有自然步道,走下去走上來,往往只會路遇兩三人,是一個不需戴口罩的運動。孩子有幸午睡或者早睡,我就歡喜雀躍,趕緊開卷、開酒,假裝回到平凡又珍貴的讀寫生活中去。
阿乙:我待在北京,眼看著雪下了兩場。每天在家儘量寫800字的小說,讀30至50頁書。給親人、朋友打打電話。
鄧安慶:我老家是在湖北黃岡下轄的武穴市,此次疫情在我們這邊也挺嚴重的。所以,我基本是在家裡,沒怎麼出門。每天在家看看書,看看電影,主要還是在寫一系列的隨筆。
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並曾在北京生活5年,現為自由作家、攝影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臺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創世紀詩獎及香港文學雙年獎。
新京報:你們最近在讀什麼書?為什麼在疫情時期選擇這些書?特殊時期的這些閱讀有何感受?
廖偉棠:這半個月,我讀了香港詩人淮遠的詩集《特種乘客》、香港詩人溫健騮的詩集《帝鄉》、美籍華裔詩人李立揚的詩集《眼睛後面》,還有半本加繆的《鼠疫》。後者的啟示不言而喻,前面三本詩集,和我過去半年反覆讀的布萊希特詩集是一脈相承的,就是當我們身處時代、身份認同等漩渦的時候,如何保持熱心冷眼,站好一個詩人的獨立位置,在動蕩之中準確攉取那些最痛的、最荒謬的細節,因為這都是未來的證物。接下來打算閱讀阿甘本的《幼年與歷史:經驗的毀滅》、大衛林奇的自傳《在夢中》和韓國詩人高銀的新著《招魂》,後者對當下中國是很有意義的。
阿乙:我最近在讀譯林出版社版的《追憶似水年華》,目前讀到第三卷。上一次沒有讀完,這次想儘量讀完。普魯斯特帶來的啟示是,寫作不僅僅是描寫外部社會,它也可以向自己、向精神性的領域探照。
鄧安慶:我看書比較隨機,手頭有什麼就看什麼。目前讀完了兩本書,一本書是《坡道上的家》,這本書對我的意義是對女性境遇有更深入和更切身的了解。在這樣一個社會結構之下,很多事情是習察不焉的「理所當然」,作為「母親」的女性所遭遇到的和所承受的,明明覺得不對勁,卻都很難明確表達出來。這部小說是一部「自省」之書,女主人公裡沙子要逐漸把「內化」成自己行事準則的那些「當然」,從如空氣一般瀰漫的瑣事中扒拉出來,不斷地琢磨體味,不斷地從自身境遇中追根溯源。這本書最精彩的就是它的心理描寫,讀來很能感同身受。
另一本是唐諾的《盡頭》,唐諾是我非常敬佩和喜歡的作者。他是編輯出身,在書的世界已經浸淫幾十年,身邊有很多厲害的小說家,他太懂得小說書寫者這類人了。如果你是寫小說的,你會感覺自己在寫作中的各種感受和困惑,都能在他的文章中得到解答、呼應和撫慰,甚至能更深入進去,讓你跟著他一起思索書寫的各種可能性。他是你的朋友,懂你;也是長者,能帶你往更深遠地地方看,進而撫慰你,啟發你。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於1976年。《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得主。出版有長篇小說《早上九點叫醒我》,短篇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裡》《情史失蹤者》,中篇小說《下面,我該幹些什麼》《模範青年》,隨筆集《寡人》《陽光猛烈,萬物顯形》。
02
「沒敢說什麼以詩歌介入現實」
新京報:疫情期間看了哪些電影或電視劇?為什麼選擇這些影片?
廖偉棠:因為我還是一個影評人,沒法去影院看電影真是要命,半個月來新電影只看了《1917》。幸好在家裡地下室安裝好了投影,看一些經典影片DVD不受影響,於是重看了《2001太空漫遊》《內陸帝國》。並在Netflix看了《一一》《少年的你》和《黑鏡:潘達斯納基》。選它們還是寫作需要,已經為《一一》和《1917》寫了影評。
阿乙:我把邵氏的武俠片看了不少,主要是迷上了狄龍、姜大衛和張徹。張徹的電影開頭都會有騎馬的鏡頭,瀟灑痛快。《獨臂刀》《書劍恩仇錄》《天涯明月刀》不錯。《射鵰英雄傳》三部曲非常好,飾演黃蓉的郭佑華非常美。武俠其實是對自己不具備的能力的想像性授予。
鄧安慶:主要在看臺灣導演鍾孟宏的作品,尤其喜歡他的《陽光普照》。這部電影幾乎是反諷式地用了這個題目,一樁又一樁沉痛的打擊紛至沓來,無論是逃避還是面對,都毫無「陽光」可言。影片中有一種堅韌的精神,人在千瘡百孔的情況下,依舊努力地維持下來。這份維持的力量,是無法言表的愛。有點像是回到看楊德昌《一一》的感覺,近三個小時的片長,看完後沉浸在一種平靜而惆悵的情緒中。林生祥的配樂真好。
新京報:這段時期是否有在寫作?疫情之下,有何特殊感受?
廖偉棠:春節加防疫,基本沒有心情和時間寫大篇文章,只有幾個專欄還堅持寫著,最難受的是憑回憶寫旅遊專欄的時候,心想不知何時才能這樣任我行了——在這被恐懼和戒備分割的地球上。可怒的是,「時代不幸詩人幸」,這個月寫了五首關於疫區、疫事和受難者的詩,沒敢說什麼以詩歌介入現實,只是忠實於自己,發出一個有痛有恨的聲音而已。
阿乙:我在寫一個短篇,它是計劃中成系列的短篇中的一個。在這個時期,保持個人紀律很重要。我體質不好,約束自己最重要。
鄧安慶,1984 年生,湖北武穴人,從事過廣告策劃、內刊編輯、企業培訓、木材加工、圖書編輯、網際網路等不同職業。已出版書有《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在《人民文學(海外版)》《讀庫》《山花》《上海文學》《花城》《書城》等期刊雜誌上發表小說、散文多篇。
03
不能忽視災難中人們的精神問題
新京報:你們對疫情有持續關注嗎?是否有做日常的記錄和觀察?
廖偉棠:不可能不持續關注,我尤其關注在疫區武漢幾位詩人和作家朋友的文字,通過他們去看最真實最基層的困頓和希望。
阿乙:我很關心疫情。我會提供自己的一點點幫助。我沒有專門做記錄,我想僅僅是看一圈社交媒體,就知道發生什麼了。在這很短的日子裡,出現了很多讓人欽佩的勇敢的人。我對醫生這個職業心懷崇敬,他們是我們民族的驕傲和保護者。
鄧安慶:我一直在寫《疫時回鄉記》,記錄疫情期間的觀察和思考,一方面想為自己留下一份詳細的生活記錄,另一方面,也想為這個時代留一份普通人的疫情檔案。
新京報:對於這次疫情的暴發和應對,你認為最需要反思的是什麼問題?
鄧安慶:無他,信息的公開透明和對基本人權的尊重。
廖偉棠:最需要的是反思媒體知情權和公民言論受阻的問題,堵住了示警的嘴巴,也就讓整個民族呼吸困難了。
新京報:防疫期間,有沒有值得推薦給讀者的書?
廖偉棠:我還是推薦讀詩,兩種詩:一是蒼勁的古詩,讓人心鎮定堅韌,從漢字裡獲取信念;二是曾經經歷劫難的當代人的詩,像布萊希特、策蘭和曼德爾斯塔姆,他們教曉我們絕不向時代的「病毒」投降。
阿乙:我沒有什麼推薦的。我自己的經驗是,在思考一些問題時,多注意一些學歷和水平比自己高的人怎麼說,還是應該多相信專家和學者。另外就是多接觸科普文章。子曰:無友不如己者。
鄧安慶:我推薦《巨浪下的小學》。這真是好書,翻譯得也好。「3·11地震」引發海嘯,這場大災難題材本身就很值得寫,而作者也不辱使命,他關注慘劇是如何發生的,對事件在人們心中引發的精神災難尤為在意。讀來時常有頭皮發麻之感,除開追究導致悲劇的事情本身之外,給我最大衝擊的是圍繞「死」而來的。如此細緻地記錄人們在死亡面前的身心感受,讓人能夠代入進去,體會那種恐怖、窒息、麻木、撕扯……經常讀一點就要放下來,緩一口氣,讀完後也不敢細想。
採寫 | 張進、吳鑫、徐悅東
內容編輯 | 徐偉、宮照華
值班編輯 | 高貴兵
校對 | 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