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候診室和艾娃(Elva)打招呼,相偕走進診療室。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她今天就是不一樣:步履沉重,垂頭喪氣,無精打採。過去這幾個星期,她走起路來一向輕盈,今天卻回復八個月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神情落寞、體態蹣跚。我還記得她當時的開場白:「我想我需要幫忙。人生似乎不值得活。我丈夫過世一年了。情形還是沒有好轉。也許是我自己遲鈍。」
事實證明,她並不遲鈍,治療進展神速,令人刮目——說不定是太過順利。什麼事使她故態復萌呢?
坐定後,艾娃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她被搶了。根據她的描述,似乎只是普通搶奪皮包的案子。搶匪無疑是在蒙特雷(Monterey)海濱餐廳盯上她,看她以現款為三個朋友——都是上了年紀的寡婦——付帳,然後一路跟蹤到停車場。浪濤掩過腳步聲,對方快步追上,一把搶過她的皮包,跳上停在附近的車子。
艾娃不顧自己腳踵,衝回餐廳呼救。當然是來不及。幾個小時之後,警方找回她的皮包,掛在路邊的灌木叢,裡頭空空。
三百元對她而言不是小數目。艾娃一連幾天就只想著損失的這一筆錢。後來憂慮漸消,取而代之的是愈來愈錐心刺骨的一種感受。這種感受,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想到會發生在我身上」。艾娃被奪走的,除了皮包和三百元,還包括她的錯覺(illusion)——自以為與眾不同的錯覺。她的生活圈子向來特殊:一般人會遭遇到的討厭事、齷齪事,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報章雜誌炒翻天的搶劫案、傷害案,簡直就是她的天方夜譚。
這一次被搶,情形全然改觀。生活上的愜心自得從此與她無緣,安全感從此離她而去。以往走進家門,漫步花園,坐上沙發,腳踩厚厚的地毯,鑽進軟綿綿的被窩,她樂在其中可以高枕無憂。如今映入眼帘的,不是門鎖就是門板,不是防盜鈴就是電話機。以往,她每天清晨六點出去溜狗。如今,清晨的寂靜似乎危機四伏。她和她的狗終於領會到草木皆兵的滋味。
前面說的還算小兒科。艾娃舊創未愈,傷口又添新傷。丈夫過世,驚魂未定,偏又屋漏逢雨,遭到搶劫。這種後創傷壓力(post-traumatic stress),並非罕見。大多數人在遭逢意外事故或暴力事件之後,容易感到安全頓失屏障,風聲鶴唳動輒驚嚇,步步提防變成神經質。等到時間把這一段記憶腐蝕一空,受害人才逐漸回復以前信賴別人的狀態。
但是,對艾娃而言,她所遭遇的不僅僅是一樁暴力事件。她的世界觀整個支離破碎了。她以前常說:「不管是誰,只要他有眼睛、耳朵、嘴巴,我就能夠和他交朋友。」那是以前的事了。她相信心懷仁慈可以走遍天下而安全無虞——那是以前的事了。轉眼間她覺得自己頓失倚恃,與常人無異,時時刻刻都有危險朝她虎視眈眈。遭遇搶劫真正帶給她的衝擊在於粉碎她的錯覺,同時在暴力的陰影下確認她丈夫的死亡。
她當然知道亞伯特(Albert)已經過世,屍骨已寒,躺在墳裡逾一年半。她履步如儀經歷過寡婦之道的每一個步驟:癌症診斷;旁觀者談虎變色,當事人作嘔反胃,卻僅止於聊盡人事的化學治療;夫妻最後一次遊卡梅爾;夫妻結伴驅車沿皇家大道(El Camino Real)作最後的巡禮;出院,以臥室充當病房;葬禮善後文件的處理;日益減少的餐宴;寡婦俱樂部的活動;漫長、孤寂的夜晚。人生舞臺一片漆黑。
艾娃一步一步走過這一趟旅程。儘管如此,她還是忘懷不了鶼鰈【jiān dié】深情,還是覺得亞伯特常伴身側,也因此仍然覺得自己安全無虞又與眾不同。她就這樣一直生活在「仿如」之中,仿如這個世界不會有危險,仿如亞伯特近在咫尺,已經回到車庫隔壁的工作室裡。
要提醒讀者的是,我可沒提到妄想(delusion)。就理智而言,艾娃知道亞伯特已經過世,卻依舊日復一日,自自然然生活在錯覺的帷幕之後。此一錯覺使她不會感受到喪夫之痛,使得事實真相不會那麼醒目。四十餘年前,她與人生籤訂一項契約,事情的緣起與條件雖然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契約的本質卻毫不含糊:亞伯特會永遠照顧艾娃。基於此一無意識的前提,艾娃建造了她整個假想的世界——一個安全無虞、仁慈遍在、凡事有人代為綢繆的世界。
亞伯特是個修繕工人,先後以修屋頂、修汽車、做工頭、做承包工為業、無所不能修。在報章雜誌看到他喜歡的家具或精巧的小機械的照片,他就在家裡的工作室複製出來。我自己手拙,因此聽得津津有味。和一名巧匠共同生活四十一年,誠然舒適賽神仙。這也就不難了解,為什麼艾娃始終覺得亞伯特近在咫尺,在工作室修東西,偶爾也會叫她。她怎麼能夠割捨這種感覺?為什麼要割捨?四十一年的經驗淬鍊出來的記憶,已經織成一張嚴密的保護網,把艾娃和現實隔離開來。現在皮包被搶,網也破了。
八個月前第一次與艾娃見面時,我覺得她無甚可愛之處。她矮矮胖胖的,並不討人喜歡,有點邪門。倒是她豐富的臉部表情令我著迷:眨眨眼,扮個鬼臉,突然睜大眼睛——有時單眼,有時雙眼。她的額頭看來很生動,皺紋層層分明。她的舌頭一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兩片光潤、有彈性、規則悸動的嘴唇間忽進忽出,或順著唇緣兜個圈兒,大小伸縮自如。我曾經想像把她介紹給長期服用鎮靜劑而罹患遲發性運動障礙(tardive dyskinesia)系藥物引起的臉部肌肉組織異常)的病人,回想起來仍可自得其樂,幾乎開懷大笑。保證不出幾秒鐘,這些病人就會勃然盛怒,認為艾娃在作弄他們。
我不喜歡艾娃,真正的原因是她的怒氣,像流水潺潺。開始的幾個小時,她對每一個認識的人——除了亞伯特——都有壞話說,說的都是刻毒話。她恨不再邀她聚會的朋友,恨不能使她稱心如意的朋友。邀她也好,不邀她也好,她一視同仁,統統有得恨。大夫告訴她亞伯特回天乏術,她恨;有人安慰她事在人為,她也恨。
那幾個小時,我如坐針氈。我被迫枯坐幾個小時,回想年輕時候我恨家母說話刻薄的情景。我想起小時候常玩的想像遊戲,憑空生出她不會討厭的東西:一個和藹可親的姨媽?說故事給她聽的爺爺?處處護著她的青梅竹馬?實在是一個也沒有。家父當然不算,他確實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的發言人,她的出氣筒,是她一手發明的—依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機器人學(robotics)第一定律——不危為害主人的機器人。我常禱告,希望家父回罵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可是沒用。
在艾娃面前,我能做的只是按捺性子,聽她把話說完,莫名其妙忍受一個小時,搜枯索腸找些安慰的話——通常都是無關痛癢的話,比如說她滿腔怒火可真為難。有時候,我幾乎是懷著促狹的態度,故意問起她的親族。當然啦,總是會有她非客氣一點不可的人。但是,只要是從她嘴巴出來的,沒有一個人能全身而返。她的兒子呢?她說,他家的電梯「上不了頂樓」,他這個人「心不在焉」——人到了,心永遠「留在後頭」。她的媳婦呢?引艾娃的話來說,是「溝族中人」(a GAP)——即非猶太裔的美國貴婦(gentile American Princess)。她的兒子開車回家時,半路上用行動電話告訴太太,說他馬上要吃晚飯。沒問題,她辦得到。艾娃特別提醒我,溝族人做一頓晚飯,從頭到尾只要九分鐘—在微波爐裡「胡搞」一份苗條精緻電視餐。
她還為每一個人取綽號。她的孫女是「睡美人」——她說到這兒還狠狠眨了一下眼睛外加點個頭——有兩個臥室。聽好來,是兩個房間!她有個女管家,花錢請來解悶的,叫「破銅鑼」,其蠢無比,抽菸怕人知道,居然把煙吐在抽水馬桶衝掉。她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牌友,綽號是「五月白夫人」。艾娃還說,舊金山的橋牌人口,個個爛醉如泥,都是中年痴呆症的老病號,和這些傢伙比起來,五月白夫人不愧是鶴立雞群。
她雖然怨東恨西,我雖然不喜歡她,我雖然討厭想起家母的事,我們還是度過了這些時段。經過一番忍字功的洗禮,距離拉近了;把家母和艾娃區隔開來,我克服了反移情心理。慢慢的,慢慢的,我對她開始熱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