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是在某個禮拜一寄來的。那一天起初也沒啥特殊。整個上午我都在忙一篇文章。快到中午的時候,我走到車道盡頭拿信——我通常是在吃午餐時看信。不知道為什麼,我有個預感,覺得會有事情發生。我打開信箱,然後,然後——」
索厄(Saul)再也說不下去。他聲音沙啞,低垂著背,想要力持鎮定。我沒見過他如此狼狽。他滿臉萬念俱灰的神情,看來比他實際六十三歲的年齡老多了。他的眼睛浮腫無光,布滿血絲;皮膚上黑斑處處,汗珠閃閃。
停了幾分鐘,他接著說:「在信箱裡頭,我終於看到——我,我說不下去,我不知道怎麼辦——」
三、四分鐘之後,索厄來到我的辦公室,心焦意亂,呼吸急促而淺又斷斷續續。他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喘息,但是沒用。接著站起來,在辦公室裡踱步,大口吞氣。他換氣過度(hyperventilation)即將發作,我得提防他暈厥。但願我手頭就有個褐紙袋好讓他理在口鼻腔上呼吸——這一招用來消解換氣過度,和其他古老的偏方一樣管用。為今之計,我只有好言相勸,緩和他的情緒。
「索厄,你不會有事的。你來找我就是要我幫忙,我受的正是這方面的訓練。我們可以同心協力度難關。你先躺在沙發椅上,全神貫注專心呼吸,深呼吸,速度要快,然後速度逐漸放慢。我要你專心做一件事,其他什麼都不去想。聽到沒?務必留神,要使吸入鼻孔的空氣永遠比從鼻孔呼出來的空氣感覺更清涼。只要想著這件事就好。你很快就會發現,你呼吸比較緩慢的時候,吐出來的氣息也會比較暖和。」
我的建議比我預期的更有效。不到幾分鐘,索厄放輕鬆了,呼吸慢下來了,痛苦的表情消失了。
「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索厄,我們言歸正傳吧。別忘了,詳細告訴我來龍去脈——我已經三年沒見過你了。到底發生什麼事?巨細靡遺告訴我。每一個細節我都要知道。」
瑣碎的事是沒有副作用的特效藥,有助於明了事情的原委與安撫不安的情緒,而且可以突破孤獨所產生的焦慮。一旦你知道了瑣碎的細節,病人覺得你已經進入他的人生。
索厄並沒有告訴我任何背景,卻是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描述最近發生的事。
「我拿了郵件,走回屋子,翻過一疊常見的垃圾,不外是廣告、樂捐之類。接著我就看到了——一個大型的、土黃色的,正式的信封,斯德哥爾摩研究院(Stockholm Research Institute)寄的。終於寄來了!我怕接到那封信已經好幾個禮拜了,現在終於寄來了,我不能打開。」他停了下來。
「後來呢?不用怕麻煩,愈詳細愈好。」
「我就癱瘓在廚房的椅子上,坐在那兒。然後,把信封折好塞進褲子的後口袋,開始做午餐。」又停了下來。
「說下去呀。什麼都不要漏掉。」
「我煮了兩個蛋,做沙拉。說來好笑。蛋沙拉三明治總是能夠安撫情緒。我只有心煩時才吃蛋沙拉三明治——沒有萵苣,沒有蕃茄,也沒有芹菜或洋蔥。就只有蛋糊、鹽、胡椒、美乃滋,和上軟綿綿的白麵包。」
「有效嗎?這種三明治有沒有使你平靜下來?」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做好的。起初,那個信封使我不能專心——光是它那鋸齒狀的邊緣就把我整慘了。我掏出信,開始在手中把玩。你知道嗎,就是拿到燈下照,感覺它的重量,猜有幾頁。其實也用不著去猜。我知道信很短,而且很狠。」
我雖然滿腹好奇,但覺得還是不打岔好,就由他自己去說。
「說下去。」
「開始吃三明治。我甚至用我小時候的方法吃——吮吸蛋沙拉餡。但是,沒用。我得要更夠味的。信封裡頭是催命符。最後我把它收在書房的抽屜裡。」
「還沒拆開?」
「沒拆。到現在還沒拆。幹嘛要拆?我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拆開來看只是傷口撕得更大。」
我聽得一頭霧水,甚至不知道他和斯德哥爾摩研究院有何關係。我的好奇心其癢無比,卻有一種刻意不去抓癢的反常快感。我的孩子常笑我接到禮物時要拆不拆的樣子。不過我那一天克制好奇的表現當然是成熟多了。何必急呢?索厄很快就會和盤託出。
「第二封信在八天後寄來。信封一模一樣。我把它擺在同一個抽屜第一封信的上頭,也沒拆。但是,把信藏起來解決不了問題。我忍不住會去想這兩封信,可是想到它們我又受不了。真恨不得當初沒去斯德哥爾摩研究院!」他嘆口氣。
「說下去呀。」
「兩星期來,我胡思亂想耗掉不少時間。你真的要聽?」
「用得著問嗎?告訴我,你想些什麼?」
「有時候我想到自己在接受審判。我出現在研究院的教授面前,他們個個頭戴假髮,身著長袍。我容光滿面,不用律師照樣應答如流使得他們心服口服,兩三下就清潔溜溜。事實證明。我沒啥好隱瞞的。這些法官一時秩序大亂,一個個衝上前來,爭先恐後向我道賀,請我原諒他們。這個白日夢還好,可以讓我舒坦幾分鐘。其他的可就不一樣了,想起來都會不寒而慄。」
「說來聽聽吧。」
「有時候覺得胸口很緊。心想自己得了冠狀動脈心臟病,尚未發作,因此沒有疼痛,只是呼吸困難,胸口很緊。我試著感覺自己的脈搏,居然毫無動靜。後來是摸到心跳了,我卻懷疑它到底是從橈骨動脈來的,還是從擠壓腕部的手指頭的徽血管來的。
「我量了脈搏,十五秒鐘大概是二十六下。二十六乘四是每分鐘一百零四下。我接著又想,一百零四下到底是好是壞?我不知道潛伏期的心臟病會心跳加快還是減慢。瑞典網球名將柏格(Bjorn Borg)的脈搏是五十下,我聽說的。
「接著我又幻想把動脈切開,減輕壓力,讓血流出來。一分鐘心跳一百零四下,要多久才會進入鬼門關?接著我又想到,可以加速脈搏,讓血流得快些。我可以騎健身腳踏車,只要兩分鐘,脈搏就可以增加到一百二十下。
「有時候我會想像鮮血裝滿紙杯,我可以聽到鮮血噴射到杯子蠟紙壁的聲音。一百滴大概可以裝滿一個杯子——只要十五秒。接著我想到如何割手腕。廚房的刀子?黑柄的那把小尖刀?或是刮鬍刀片?可是刮鬍刀片派不上用場——現在用的都是安全刀片。我從來沒有想過割腕的事。說不定我有一天就這樣自行了斷。不聲不響的。也許有什麼人心血來潮會想起我,就好像我突發奇想要用已經不時興的單面刮鬍刀片。
「這種刀片並沒有絕種。由於我的想法,它還能活到今天。你知道的,我小時候認識的大人,沒有一個活到現在。這麼說來,我的童年已經死了。總有一天,也許四十年後吧,這個世界上找不到半個認識我的人,全部死光了。到那個時候,我就真的死了——我從人們的記憶裡消失了。我想了很多關於老人活到舉目無親無故的情景。等到這個老人死了,他認識的那些人也跟著死了,從活生生的記憶裡消失了。我倒很想知道,誰會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我的人。使我真正難逃一死的人會是誰?」
過去的那幾分鐘,索厄一直閉著眼睛在說話。他突然睜開眼睛問我:「這是你要我說的。你還要我說下去?聽了會毛骨悚然的。」
「統統說出來。索厄,我要確實知道你經歷了些什麼。」
「最可怕的是,我找不到人說話,求訴無門,沒有知心的人,沒有一個我敢談到這些話題的知心朋友。」
「我呢?」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記得,我第一次來看你,足足花了十五年才下定決心的。我實在沒這個臉再來看你。我們以前合作得很愉快,現在我老毛病又發,真的是無地自容。」
我明白索厄的意思。他接受我一年半的治療,效果很好。三年前治療結束,索厄和我對於他的變化都感到喜出望外,深引為傲。結束的那一個時段不啻是喜氣洋洋的結業典禮。只差沒有樂隊奏進行曲出去遊行。
「所以我試著自己解決。我知道信裡頭說些什麼。那是我最後的審判,是我個人的啟示錄。我想我已經領先六十三年,現在大概是因為我的速度慢下來了——我的年紀、我的體重、我的肺氣腫——被它們趕上了。我總是有辦法拖延判決,記得嗎?」
我點點頭:「雖然不是全部。」
「我會提出洋洋灑灑的答辯,不惜低聲下氣,不著痕跡讓對方知道我身患癌症已屆末期——這一招一向管用。再不行,現金也可以叫鬼推磨。我估計過,五萬美金可以擺平斯德哥爾摩研究院。」
「什麼事使你改變心意?為什麼你又決定打電話給我?」
「是第三封信,和第二封信隔了大約十天。這封信譜上了休止符,我的計劃泡湯,躲也躲不了。我想我的尊嚴也給掃地出門了。我接到信幾分鐘之內就聯絡上你的秘書。」
其他的我都知道。秘書告訴我,他在電話裡頭說:「任何時間,只要醫師有空看我。我知道他很忙。好的,下禮拜二可以——不急。」
幾個小時過後,他又打一通電話:「我實在不希望打擾醫師,不過,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個空,甚至幾分鐘也可以,只要早一點就好。」秘書轉告我,我一聽就知道他走投無路,馬上回電給他另外安排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