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頂賢這輩子沒看過一場完整的棒球賽,也不懂這項運動的規則。
其實,從12年前,他就已經告別「運動」這個詞了。
那年他從4米多高的樓頂摔落,導致高位截癱。和他一起跌落的,還有一家人剛剛略有起色的生活。
但大部分時間在床上、輪椅度過的牛頂賢,對「棒球」卻再熟悉不過,這個小球,現在成為了下山之後,他一家收入的來源。
做棒球頻繁拉線、使用改錐,牛頂賢雙手磨起了厚厚的老繭。
牛頂賢的老家,在雲南省會澤縣大井鎮的一個深山小村。
這裡地勢險要,沒有公路,只有一條狹窄的土路通往外界。
村裡低矮的土坯房,抵抗著大山裡頻頻發生的自然災害,如同居住在這裡的村民,抵抗著曠日持久的貧窮。
上世紀90年代,牛頂賢和村裡的年輕人們結伴,外出打工。在昆明的一處建築工地,他遇見了同村的張金蓮——在1996年,她成為了他的妻子。
耐人尋味的是,雖然同在一個村,但因地廣人稀、交通閉塞,到昆明之前,牛頂賢和張金蓮甚至都沒有來往過。
牛頂賢的老家地處深山,周邊地勢險要,村裡不通公路。
結婚、生子,繼續打工……靠雙手吃飯,靠勞動掙錢,日子辛苦,但有了奔頭。直到2008年8月的一場意外,將這個家庭打入谷底,似乎再不能翻身。
那是一次讓牛頂賢一輩子都後悔的返鄉之旅。
老家的土房因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漏風漏雨。從昆明回家後,牛頂賢趁天氣好,爬上屋頂,翻瓦補漏。
牛頂賢身高一米八幾,體重七八十公斤,腐朽的屋頂沒能承擔住他的重量,他一腳踩空,從4米多高摔下,當場昏迷不醒。
進城後,牛頂賢一家住在一樓,妻子做了兩條可移動木軌,方便輪椅上下。
村裡沒有路,也不能進出車輛。幾經波折後,牛頂賢才被村民們送到縣醫院,動了手術,命保住了,但因胸椎摔傷嚴重,他腰部以下從此失去了知覺。
這場手術花了7萬多元,除開全家的積蓄和保險,牛頂賢還欠下了3萬多元外債。
換做以前,3萬元不算多,他和妻子打一年工,節省一點,就能還上。
但牛頂賢明白,他這輩子可能都掙不到3萬元了。
牛頂賢的老家,隨著村民的搬遷,也開始拆遷復耕。
牛頂賢癱瘓後,夫妻倆再沒有出去打工。
他們帶著兩個孩子,留在了老家。生活的重擔,壓在了妻子張金蓮一個人身上。
牛頂賢偏癱的這12年裡,她要照顧躺床上不能動彈的老公、兩個年幼的孩子,還要一邊種地、餵豬、養羊……苦苦支撐,勉強維持著這個家庭。
張金蓮在臥室、客廳和衛生間安裝了扶手、鐵鏈,便於牛頂賢用雙手輔助行動。
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牛頂賢的身體似乎也有了一點好轉,從最開始只能躺著,到後來慢慢能坐立起來。
親戚們湊錢,給他買了個輪椅。坐著輪椅,牛頂賢終於可以離開家門,在門前屋後小範圍活動了。
山裡的生活,貧困且枯燥,除了年齡增長,牛頂賢看不見這裡有任何改變。
他時常懷念在昆明打工的日子,那是他最年輕的時光。
放眼望去,自家的小屋,被包圍在層層疊疊的大山之間。牛頂賢有點悲哀,「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出不去了」。
牛頂賢的床緊挨著窗戶,他說,疲倦時看看窗外,心情會好很多。
牛頂賢沒有想到的是,轉機來得如此突然,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忽然向他開啟了。
2019年春天,因為易地搬遷,他們一家4口人,搬進縣城,住進了80平米的新房。
困居山村十餘年,進城後居住條件、生活條件的巨大改善,是牛頂賢能直觀感受的。
但新鮮感和喜悅淡去後,一種焦慮也開始悄然滋生,離開老家後,沒有地種,沒有牲畜可養,光靠夫妻倆的低保,在城裡能夠體面地生活下去嗎?
牛頂賢的新家所在地,周邊道路寬闊,交通便利。
丈夫的焦慮,張金蓮一樣感同身受。
這些年她窮怕了。讓她最遺憾的是,因為貧窮,兩個兒子沒能得到好的照顧和教育,大兒子讀完初三,就出去打工了;二兒子在職業中學讀書,前途也不容樂觀。
她經常自責,如果當時老公沒有摔傷,一家人留在昆明,兩個孩子會是另一種命運。
她希望,進城後能找到一份工作,有穩定的收入,有可期待的未來。
午餐口味清淡,一為控制生活成本,二是牛頂賢患有糖尿病,飲食需低油低糖。
在安置點社區扶貧車間,她和丈夫找到了工作——製作棒球。
每縫製一個棒球,廠家回收價1.5元,縣殘聯補貼1.5元,可以掙3塊錢。
她算了一下,自己和丈夫加起來,一個月能掙3000元左右。工資不算高,但在小縣城裡,足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開支,張金蓮心穩了。
初見牛頂賢時,他正在趴在床邊,胸前墊著枕頭,下巴支在床沿,床下裝了一個做棒球的液壓固定架。
牛頂賢48歲了,因為下肢癱瘓,全靠上肢運動,他的手掌厚實,手臂粗壯,有著線條分明的肌肉。
牛頂賢兩臂伸出,提線收緊,穿線拉開,動作連貫,像是在「蛙泳」。
牛頂賢做一個棒球要休息十來分鐘,然後做下一個,每天做十幾小時。
機械重複的工作,讓他的手指布滿老繭,尤其指肚部位,老繭露出黃臘一樣的顏色。
製作一個小小的棒球,牛頂賢要花30分鐘左右,遠比普通人長。之後,他要在床上躺十分鐘休息,緩解胸部的壓力和雙臂的酸痛,再開始製作下一個。
張金蓮把要做的棒球引好線,固定在床下,減少丈夫的工作量。
「以前我只能躺床上,坐輪椅上,什麼都做不了,拖累了家裡」,張金蓮離開後,牛頂賢說,看著妻子為家裡操勞,他卻幫不上任何忙,感覺很愧疚。
現在能掙錢了,他覺得「自己又有用了,找到了存在的價值」。
牛頂賢的心思,張金蓮不一定能完全明白。
她只是隱隱擔心,牛頂賢過於努力的工作,會給他的身體帶來傷害,「他太投入了,經常做到凌晨1點才休息,有的時候我做不動了,他還在做」。
「我多做一個棒球,她就少累一點」,牛頂賢說,「這些年她夠累了」。
偶爾,張金蓮也會推著牛頂賢,到扶貧車間工位做棒球。
這個棒球縫製扶貧車間,由上海市殘聯援建,提供上百個工位。這裡上班的,都是易地搬遷來的精準扶貧戶,大部分是殘疾人,還有一些是他們的家屬。
牛頂賢喜歡這裡的氛圍,「認識了很多朋友,大家也有共同話題」。
「進城之前,除了家人,我很多年沒有跟人聊過天了」。
牛頂賢在扶貧車間做棒球,認識了很多鄰居,他比以前愛說話了。
「我們兩口子一天工作7個小時,能縫30個,一個月掙2600多元」,牛頂賢的朋友,來自娜姑鎮炭山村的殘疾人胡先奎說,他的速度不算慢,「但還是趕不上牛頂賢,他太努力了」。
但胡先奎不想和牛頂賢比。
他已經67歲了,縫棒球的收入,加上自己和妻子唐雲芬的低保、殘疾人補貼,胡先奎認為,在他這個年齡的人裡,「收入已經夠多了」。
胡先奎的妻子,66歲的唐雲芬在做棒球。她說,這比種地要輕鬆得多。
在這個扶貧車間,已經培訓了包括牛頂賢在內的200名殘疾人,「每天工作8小時,工資1500元以上」,是這裡的平均水平。
「大家可以在車間縫製,也可以把工具帶回家加工」,車間負責人說,「和普通人相比,他們對這份工作格外珍惜,很多人的第一份工資,就是從這裡領的」。
「大家都很努力,因為我們都明白,進城只是個開始,日子要過好,未來還很長」。
中國人的一天(chinaoneday)| 來源
陳杰 劉旻 | 作者
陳杰 劉旻 李強 | 攝影&撰文
杜小娟 | 設計
匡匡 夏天 | 編輯
原標題:《他因意外高位截癱,每天堅持在床上「蛙泳」十幾個小時,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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