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大學的第一個星期,在食堂端著鐵盤子讓阿姨打了一份醋溜白菜和一份紅燒魚。紅燒魚煎過,上面澆了些辣芡汁。我的故鄉飲食對辣椒並不排斥,這是我所熟悉和喜歡的。我扒了兩口魚肉,又夾起一塊豐腴的白菜條放進嘴裡——一瞬間,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震顫感混合著濃烈的橘皮氣味,沿著唇齒間蔓延開來。
我並不感覺痛苦,但就像毫無防備地悶了一口芥末,新鮮的刺激把我的所有感官打了個措手不及。我整個臉騰一下紅了,直接奔去洗手間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拼命漱口十幾次後,嘴唇仍有餘震。
這是我第一次吃到一整粒的花椒,並且它來自一盤看似人畜無害的醋溜白菜。這是武漢這座城市給羞澀的、初來乍到的我的味蕾的會心一擊。
那時的我從沒想過,十年之後,當我在山路邊看到一串紅豔的野生花椒果實時,會摘上幾粒直接扔進嘴裡,在酥麻中結束一天的野外工作。
花椒紅紅的果實。圖片:Kenraiz / wikimedia
當你仔細端詳一粒新鮮的紅色花椒,會發現它表面布滿了疙瘩。擠破一個疙瘩,裡面是一點點橙色透明的油,你會迅速聞到一股有些類似於橘皮,卻從不會認錯的濃烈氣味。花椒和人類的交集,就在這些疙瘩裡。
從橘皮樣的氣味你大概可以猜到花椒跟柑橘類有些許聯繫,這是對的。我們平時用作食物香料的花椒以及相近的植物有好幾種,它們都在花椒屬(Zanthoxylum),與我們吃的柑橘類水果同屬於芸香科(Rutaceae)。
檸檬等芸香科植物的獨特香氣,令人難忘。圖片:publicdomainpictures
花椒表面的疙瘩,是它果皮上的油點。油點裡的油,和我們平時剝橘子皮、柚子皮沾的一手淡黃色的油,有相似的來源。除去芸香科共有的檸檬烯等成分,花椒還有月桂烯、α-蒎烯、松油醇等揮發物質——這些混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花椒獨特而強烈的氣味。
氣味芳香的植物,總是會很快出現在最初分布地的人們的視線範圍裡。我們今天食用的蔬菜水果和糧食作物,很大一部分在非常晚近的時候才進入中國,而花椒在中國,可以真正算得上是「自古以來」。
在兩千多年前先秦時期的文獻,諸如《詩經》《山海經》《楚辭》中已經多次出現了花椒。《詩經》中《唐風·椒聊》有「椒聊之實,藩衍盈升」,《陳風·東門之枌》有「視爾如荍[qiáo],貽我握椒」——在這裡,花椒被視作愛情和子孫繁衍的象徵。而《周頌·載芟[shān]》中有「有椒其馨,胡考之寧」,花椒成為了祝佑國家平安的供品。香草「遍地」的《楚辭》中也有「雜申椒與菌桂兮」、「謂申椒其不芳」、「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掬芳椒兮成堂。」屈原浪漫想像中的水宮殿,要用荷葉和貝殼來裝點,最後撒滿芬芳的花椒。
作為今湖北人,屈原可能會說:「多加花椒,謝謝。」圖片:王圻 /《三才圖會》
從這些中國早期的詩文中可以看出,花椒最初並不用於食用,而多用作象徵與祭祀祝福。可以作為佐證的是,從商朝一直到漢末的墓葬中曾多次發現過花椒的果實,這些果實無法用防腐或者食物去解釋。
這或許可以理解,強烈芳香氣味的植物並不常見,少量被採集獲得而進獻給貴族,則要賦予美好的神性象徵甚至宗教意義。比如基督教中視為耶穌降生禮物的乳香和沒藥,甚至是可可果和香莢蘭的果實——原產墨西哥至中美洲,今天早已風靡世界的巧克力和「香草口味」的來源,最初都被用作祭祀。
香莢蘭的花朵與果莢。圖片:Everglades National Park
秦漢時期關於花椒的記載比比皆是,比如西漢皇后居住的宮殿叫做「椒房」,即「以椒和泥塗壁,取其溫而芳也」,將花椒和泥塗抹宮牆,使其溫暖芬芳。
先秦時的貴族烹煮肉類,常用的香料是薑桂。變化發生在漢末至東晉。到了南北朝時期,《齊民要術》將「椒、姜、橘皮」並舉,作為烹製魚、肉的極佳配方;南北朝以後,花椒成為了上等香料,唐代僧人寒山曾作有「炙鴨點椒鹽」以諷刺權貴的奢華,可見即使在唐朝,花椒依然是尋常人家所難以染指的。
但毫無疑問的是,花椒從祭祀祝福的象徵物到走下神壇進入甕鬲的過程,推高了花椒的市場需求。花椒逐漸在中國被廣泛栽培,成為了典型的中國香料植物,也是「椒」這個字在唐朝之前的唯一所指。
花椒屬的異葉花椒(Z. ovalifolium)的花朵。圖片:Dinesh Valke / flickr
不過,作為香料的花椒很快就迎來了競爭對手。唐朝初年,胡椒科的胡椒經由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因為來自西北,又同樣芳香強烈,故以「胡椒」相稱。到明朝後期,原產美洲的茄科植物辣椒經由海路進入中國,到今天成為了產量最大的調料植物——我們今天說起「椒」,第一時間想到的或許是辣椒而不再是胡椒和花椒了。當然,這是另外的故事。
辣椒與胡椒。各種顏色的胡椒,其實都是胡椒的果實,加工方式不同罷了。圖片:Atilin & Chindukulkarni / wikimedia
在中國,作為香料後來者的胡椒氣味芬芳,可以很好地祛除腥羶;辣椒有豐富的辣椒素,把食物的感官刺激帶向另一個極致。但花椒至今都在我們的廚房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有它獨特的原因。
我們不會忘記來自花椒的「麻」——這種如同輕微電擊一般的「麻」感,是怎麼產生的?
2014年,英國《皇家學會會刊B》的一篇文章揭示了這個秘密:就像辣椒素分子與黏膜上的TRPV1受體結合讓我們感覺燒灼疼痛,薄荷醇分子與TRPM8受體結合讓我們感覺清涼,花椒果皮油點中的一種物質——山椒醯胺(hydroxy-α-sanshool),會激活皮膚下感受震動的神經纖維。因此,花椒所帶來的的「麻」感其實是真實的震顫感覺——具體地說,是中等頻率、大約30~50赫茲的震顫。
這麼看,花椒就如同是香料版的跳跳糖?不過兩者的原理還是不一樣,跳跳糖是因為在糖果中充入了二氧化碳。圖片:圖蟲創意
產生這一獨特體驗的山椒醯胺,不止存在於最常見的花椒(Zanthoxylum bungeanum),在四川人民所喜愛的被稱為「藤椒」的野花椒(Z. simulans)、竹葉花椒(Z. armatum),以及在日本和韓國廣泛使用的日本花椒(Z. piperitum)中都普遍存在。
綠色的藤椒,主要來自花椒屬的竹葉花椒(Z. armatum)等植物。圖片:圖蟲創意
為什麼花椒會演化出這樣一種化學成分?一個很可能的原因是,這是植物的化學防禦。就如同辣椒中辣椒素所帶來的灼熱感,十字花科蔬菜中普遍存在的異硫氰酸酯帶來的芥末樣氣味和辣味,植物產生這些物質是自然選擇的結果,這些化學成分可以避免自己被一些動物啃噬——但若植物有知,它們恐怕也不能理解自己的這防身本領,竟然被人類這樣一種動物所嗜愛,然後被傳播和大量繁殖,讓人無法分清究竟是人類馴化了作物還是作物馴化了人類。
花椒屬在世界範圍內有超過200種植物,從熱帶亞洲、美洲、非洲延伸到東亞和北美東部,並不算罕見,但只有在東亞的幾種花椒被我們的祖先所選擇和栽培,成為了我們傳承至今的飲食和文化的一部分。
在辣椒和花椒堆裡翻找肉片,是吃這道菜時的一種樂趣。圖片:東方IC
燒開一層熱油,撒上幾粒花椒和蒜瓣爆香,再炒任何菜蔬都可以變得有滋有味。這是我在留學期間所喜歡的快速解決晚飯的方式。
這氣味,來自「椒」——西周的「椒」,兩漢的「椒」,不是胡椒也不是辣椒,是屬於我們廚房的獨特氣息。
本文是物種日曆第5年第248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曆作者@鍾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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