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插隊的男知青,在他們的知青歲月中,都曾經有過偷雞摸狗的經歷。我曾經也有過。聽起來似乎很荒唐,不可思議,但是,這卻是真實的。這就是在那個特定年代,我們的青春被放逐的時代,我們的親身經歷。我們不想掩飾,我認為這決不是汙點,而是那個時代刻在我們身上的印記。我們今天回顧這段經歷,並非是津津樂道,而是一聲苦澀的嘆息這就是曾經的我們!
和去邊疆和農場的知青不同,這些有編制的接受知青的國營單位,對知青有嚴格的管理制度,任何偷雞摸狗的行為都被視為違反紀律,甚至是違法的,必然要受到紀律處分。所以兵團戰士和農場知青很少有人去偷雞摸狗。因為他們不敢,有賊心而沒有賊膽。而分散插隊落戶的男知青,剛下農村時,卻沒有這種約束感。我曾經聽到不只一個男知青說過:「如果你不曾經有過偷雞摸狗的經歷,那你就枉為一個插隊知青了!」,當然,插隊的女知青絕大多數是安分守己的,決不會去偷雞摸狗。
1968年12月初,我被分配到南陵縣弋江公社插隊,當時我的心情決不是「豪情滿懷,鬥志昂揚」,也沒有表示要脫胎換骨在農村幹一輩子革命。我感到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我知道,農村並不缺少勞動力,一個生產隊接受幾個知青就意味著工分值的降低。我們的到來增加了農民的負擔。雖然,我不知道我們的明天在哪裡,但是,我深信:我們不屬於這裡,我們決不會在這裡幹一輩子,我們一定會離開這裡。
因為我什麼農活都不會,生產隊給我評了個6分工,讓我們和婦女在一起出工。剛到農村的第一個月,隊長安排我們吃「派飯」,一戶一天,家家戶戶都拿出最好的夥食來款待我們,讓我們很感動。一個月後,隊長給我們砌了鍋灶,買了水缸,鍋瓢碗筷,讓我們自己起火。兩個大男人能夠把一天的三餐飯弄到口真不容易。一切從零開始。首先是沒有菜吃,剛來,又不會種菜,老鄉開始送我們一些醃菜,也維持不了幾天。去弋江鎮買菜,來回20多裡路,而且我們根本沒有錢買菜。於是就動了外出「打遊擊」的念頭。開始是「順手牽羊」,只是在大路邊外村老鄉的自留地拔幾棵白菜蘿蔔。
逢到雨天,隊裡不出工,我們就上弋江鎮。它是一個千年古鎮,非常繁華。結果一看,在一條長長的青石板鋪的老街上,來了許許多多來自四面八方的知青,男男女女,到處可聞鄉音,有的還是同班同學,大家就像見到親人一般。相互交換剛到農村酸甜苦辣。
一會兒,老街上就騷亂起來,有人喊「抓強盜」,原來幾個年齡較小的知青把商店裡的鐘、傘偷走了,跑的沒有蹤影。我們這些年齡大的知青認為他們太不像話了,有點憤憤然。接著一想,他們也許是為了某種物質的需要,我理解更大的可能是,他們以這種方式發洩對現實生活的不滿。一種消極的刺激,來撫平精神上的空虛與青春的煩惱。從那以後,在一段時間裡,在弋江鎮的每個集市裡,一聲「下放學生來了」,老街就騷動起來,每一家店鋪如臨大敵,嚴加防範。
男知青們的偷雞摸狗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即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們決不在本村或附近的村子偷雞摸狗,要離得遠遠的去偷菜。同時,也不容許來我們隊串門的外隊知青,在我們村偷雞摸狗。因為我們要考慮到影響,不能夠讓本村老鄉對我們有壞印象。
男知青們的偷雞摸狗有種種你想像不到的技巧,顯示了他們的智慧,他們戲稱為「物理方法」、「化學方法」、「生物方法」等,1990後,在全國興起一個長達十年的知青文化熱,在全國各地出版的知青回憶錄中,許多插隊知青根本不迴避當年在農村偷雞摸狗的經歷,許多作者是企業的老總,專家學者,他們基本是一種自我批評的方式,調侃這一段揮之不去的往事。
農村幹部和老鄉們對於知青們的偷雞摸狗只要不涉及自身利益,往往採取寬容的態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通情達理地認為,這些伢們遠離父母親人,可憐兮兮的,吃不到菜被逼的唄。他們要不是聽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號召,誰會跑到我們農村來吃苦?當然這也與我們採取的「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策略有關。
在我當知青時的偷雞摸狗的經歷中,有三件事是一輩子都忘記不了的。
1969年6月,在插過早稻秧後,有一段較長的農閒時間,我很幾個插友相約,去鄰近的涇縣遊山玩水,因為,我們有許多同學在哪裡插隊。當時在知青中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定;凡是有知青的生產隊,外面來的知青經過這裡,不論認識與否,都要管一頓飯,如果是老同學、老鄰居,還可以住上兩天。這就像聽到「國際歌」,全世界的無產者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戰友一樣。
我們從南陵一路扒煤車到了涇縣,先後去了茂林、黃村,章渡,孤峰、蘇紅等鄉鎮,都是知青同學接待的。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社會調查,太豐富多彩。最後,我們一行6人去了涇縣與太平縣交界的後岸公社,有一個同學在哪裡插隊,聽說那裡的徽派民居保存完整。那裡也是中共早期領導人王稼祥的故裡,他的少年時代是在後岸渡過的。我們經過唐代大詩人李白送別汪倫的桃花潭,往前走15裡就是後岸了,途中必須經過太平縣的信豐鄉,這裡山清水秀,簡直就是世外桃源,村裡的粉牆黛瓦的徽派民居很成規模,歷史上,這裡是徽商的故裡,牆壁上還殘存著不同時代的標語的痕跡。
我們不知道,我們要投奔的知青同學是否還在村上?覺得我們這麼多人去了,不能夠空著手去,總要設法弄一碗菜。我們看到村外的山溪邊有幾隻鴨子在戲水,對抓鴨子我有一絕技,我一把上去擒住,將其脖子一扭,立刻就斷氣了,塞進黃軍包裡。今晚,我們有鴨湯喝了!
誰知我們的行動被兩個中年農民發現了,他們想大喊大嚷,但是,看到我們6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虎視眈眈的目光,他倆立刻就失聲了,敢怒而不敢言的望著我們離去。當時,我們的神態就像電影《地道戰》中鬼子進村的模樣。
到了後岸那個村,知青同學的屋是鐵鎖把門,原來他利用農閒回蕪湖市去了。他住的是漂亮的徽商的老房子。此時,天已經黑了,我們沒有退路,只能將鐵鎖撬了,從他的米缸裡挖米煮飯,將那隻鴨子宰了,煮了一大鍋鴨湯。村裡老鄉送來醃菜和黴豆腐,看著我們狼吞虎咽。
第二天上午,我們離開後岸,又經過信豐鎮的那個村子。許多老鄉以憤怒的目光盯著我們,知道是我們偷了那隻鴨子。我們自己知道理虧,只好一個個低著頭走過去,臉上火辣辣的。
36年後的1995年的夏天,我帶領50多位省直機關的幹部去黃山的培訓中心學習,從美麗的太平湖下船,汽車往前開,恰好經過一個粉牆黛瓦的鄉鎮,白牆上寫著;信豐鎮,!這裡就是我們曾經抓鴨子的地方,我真想讓汽車停下,我去對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老鄉說一聲「對不起」。但是,汽車在一瞬間,將這個鄉鎮拋在後面。我此時心頭湧起的懺悔意識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
第二件事是1970年秋天,離我們五裡路青弋江邊的沿河大隊的包穀黃了成熟了。一天晚上,我和同村的知青老方去那裡偷包穀,在夜色中我們踽踽而行,到了那一大片包穀地。我們知道一定有人看管包穀地,所以給外小心。但是在寧靜的夜色中,我們「啪啪」地掰包穀的聲音還是被人發現了,守夜的大喊」來人呀,抓偷包穀的呀!「,我們根本沒有思想準備,只能夠本能地奪路而逃,我跑得比兔子還快,一下子就衝到安全的大路上。
回到我們村子裡。可是我的同伴老方一直沒有回來,他一定是被抓住了,這怎麼辦?我們將在全大隊身敗名裂,這一夜我是在唐突不安中熬過來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我們的大隊部打聽消息,大隊書記見我來了,嚴肅地批評我;「你們是不是昨天晚上去沿河偷包穀了,大方被逮著了,讓我們大隊去領人」。我一言不發,低頭認錯。
中午,大方泱泱地回來了。他是一個近視眼,昨天晚上,他在逃跑時,慌亂中將眼鏡弄丟了,於是被兩個守夜的逮著,知道他是知青,只能從輕發落,上午罰他在沿河大隊挑了半天土坯,但是,還非常人道地管他兩頓飯,最後教育一頓,讓我們大隊派人領回來。我知道大方一定會怪我,不夠朋友。可是,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想到,在學校作為長跑健將的大方會失手。我只能夠請求他原諒。這件事的發生,使我們偷雞摸狗的經歷畫上一個句號。
第三件事是1970年的春天,青黃不接的季節,我們的糧食早不夠吃了,決定外出弄些菜回來煮菜飯度饑荒。在大白天,我們偵察好在青弋江大堤下一裡處,有一片菜地長著肥碩的甜菜。夜幕落下了,我和大方各背著包,找到那片菜地,我們蹲下,用電工刀飛快地割菜,一會兒就將兩個包裝滿了。我把最後幾棵菜塞進包裡,去取擱在菜地上的電工刀,它不見了!這太奇怪了,我們在這塊菜地上一點點地去搜尋,一連幾個來回,居然沒有找到!真見鬼了,我們又去鄰近的菜地去找,還是沒有找到。我們此時非常清醒,我們回憶在菜地的每一個動作,電工刀決不會丟失,在菜地的土裡扒也沒有找到。
四周黑黢黢的,只有蛙聲,仰頭看一輪初弦的冷月,在夜空的雲翳中時隱時現,我們立刻感到毛骨悚然,說此地不宜久留,趕快走!我們以跑步的速度逃離那片菜地。回到我們的插隊屋,忐忑不安,我們在分析,我們是不是遇到鬼了?我們經常聽到老鄉們講發生在村子裡的「鬼打牆」的故事,太恐怖了!
第二天,天剛剛濛濛亮,我和老方又趕到那片菜地,路上還沒有行人,我們再次去尋找那把電工刀,一無所獲,它真的消失了!我們回頭一看,原來附近就是幾個墳包,有的墳包上還插著清明時,家人來掃墓時獻的白色的紙幡。原來如此!幾十年過去了,我們仍然無法理解其中的神秘和奧秘。
在我們來農村一年以後,在我們那個地區,插隊知青們的偷雞摸狗的現象基本銷聲斂跡。因為經過和貧下中農在一起的戰天鬥地,我們了解了農民,他們的一草一木來自不易。我們明白農民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勞作,在無望的貧困中,只有忍耐,他們是這個國家真正的脊梁。他們以無聲的的付出,使我們知青認識了中國底層社會的艱難,懂得了珍惜。告別偷雞摸狗,我們正在成熟。
此時,在一些城市已經開始從插隊知青中招工,誰也不原意因為偷雞摸狗而失去被貧下中農推薦回城的機會?儘管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基本構不成一個原因,因為,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寬容的態度,看待知青們曾經有過的偷雞摸狗行為。實際上,無論是招工,還是上大學,更多的因素是你的家庭出身,你有沒有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