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狐文化:現在我們的院線設置是否不太科學,全是放商業片的,沒有專門的藝術片院線,更不必說專門長線放映的。我覺得中國觀眾面臨的最大問題是電影類型太單一。
王小帥:我也曾對影院小有微辭,不過後來想想,可能影院也很無奈。我總在呼籲,國家對此要有所作為。我認為,文化藝術與教育,醫療這些相似,如果完全投入市場競爭,那它只有死路一條。國家有所作為才是其發展的好方式。
我去過巴黎很多次,放藝術電影的影院牆上都會掛一個牌子,明確標識出「藝術影院」,非藝術電影進不了這條線。而政府會給予補貼,讓影院可以專心致力於自己該做的。我仔細了解過,全法人口七千多萬,有五千多塊銀幕,我曾膽小地猜測,其中標識「藝術電影院」的是否能有200塊,結果他們告訴我,其實有1500到2000塊。
相比之下,我國有13億人,差不多一萬塊銀幕,想必還有得做。
搜狐文化:這個比例確實很鼓舞人心。我特別喜歡一位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他的電影就並不靠商業化,全是由政府補貼拍的,完全可以據此生存。
王小帥:其實藝術與商業在面對市場時,並不一定是兩個極端的命運。藝術電影也可以拿到票房,比如《桃姐》。1994年日本電影《情書》,在中國大陸票房很慘,但在日本卻成為票房冠軍。
王小帥VS程青松:我們都是弘揚藝術片的異類 程青松王小帥對談中國藝術電影程青松:其實藝術電影代表和記錄著這個國家的歷史和心靈。可由於藝術電影這兩年的生存空間小,反而是很多公益紀錄片在做這些事,國家沒有付出力量來保護這筆寶貴財富。田壯壯前段時間說,現在中國電影不敢去紮實講一個故事了,多是一堆段子攢在一起,越來越像小品,越來越段子化。
王小帥:我們這麼聊,不知有多少人會笑話,說我們不懂中國的現實、中國的體制。現在國內拍電影必須說自己是痞子、流氓、沒文化,不可提「藝術」二字,提了必死,這叫「談藝色變」。我抱著這個概念到法國,他們就覺得很奇怪,因為在法國是另一個極端,不論是不是商業片,都要包裝上藝術二字。
我不敢評判這兩種極端孰優孰劣,我只是覺得這種反差很奇怪。
怎樣的時代產生怎樣的電影,如今的商業片可能正好印證了這個時代的混亂。但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印證這個時代的混亂,而不留住這個時代的思考?
程青松:其實,我做《青年電影手冊》了解到,現在很多年輕人是喜歡藝術電影的,他們有各種途徑來接觸各種電影,他們自己也拍片子,拍MV,拍自我表達的電影。年輕人不傻,對現在市場上的國產電影不滿意,他們會選擇的。
王小帥:你做《青年電影手冊》,我拍電影,我們大約都是犧牲了榮華富貴的可能性,去做那個弘揚藝術片的異類。
程青松:不會的,我們會得到回報的。前兩部電影就發行得好,我相信《我11》也會如此,不是簡單增加一個票房數字,而是會被更多人接受。
王小帥:現在業內的風氣是沒票房就活該被嘲笑。坎城電影節上無法入圍,就拿票房說事,說光得獎沒票房有什麼用。很可悲。
程青松:上世紀80年代時,田壯壯的《盜馬賊》零拷貝,當時大家也都在嘲笑。當時田壯壯說過一句話:我的電影是拍給二十一世紀觀眾看的。
王小帥:如今回頭看,那嘲笑是不對的,還把這麼好的導演生生傷到最後不拍電影了。婁燁今年去坎城,雖然沒拿到獎,但我們一定要鼓勵他,別再涼了這些人的心。
商業電影必須老套,這是一個規律程青松:我們商業電影遇到的最大問題,還是創作的不自由。其實上世紀80年代有一段時間,我們的商業電影做得非常好,出現了《最後的瘋狂》、《瘋狂的代價》這樣的片子,真正含有一些商業片的情懷。可惜後來大部分就主旋律化了。現在,涉及現代都市、驚悚這些時,類型非常單一,而其中又要調和一些主旋律的東西,很不純粹。
王小帥:商業片要面對大眾,更須有責任感,要倡導老百姓心中的那個主旋律,而非意識形態的主旋律。或許藝術片可以劍走偏鋒,可以壓抑一點,但是商業片必須有樸實的價值觀。其實觀眾看電影,是要圓他現實中不能圓的夢。美國大片的價值觀就是個人英雄主義,正義與邪惡十分清楚,因為觀眾在現實社會中普遍很渺小,都是被壓抑的,但他們可以在電影的價值觀中得到宣洩。而我們現在的商業片,只談商業,不談基本的價值趨向。
程青松:西方商業片還有很重要的一點,英雄拯救人類之後會得到嘉獎,要麼是老婆和女兒在機場等著他,要麼是獲得了很高的榮譽,最後都是好人得好報,而我們電影中的英雄和模範最後要麼死掉,要麼殘了,這是在宣揚什麼呢?
王小帥:是的,美國很多商業片都在有意識地潛移默化地撫慰社會問題。像《獨立日》裡表現單親家庭,孩子的爸爸來看他,結果媽媽與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但到最後末日,爸爸會來救他們,最後孩子又擁有了完整的家庭。在這個離婚率很高、單親家庭很多的現實社會中,通過電影,一點點潛移默化地告訴小朋友,爸爸是很愛你的——電影的這種功能,才是真正撫摸人心的。
程青松:可惜,我們的所謂商業片裡大多是一些可笑、荒誕、扭曲的人物,普通觀眾絕不會願意在電影裡去消費這樣的東西,他們還是希望看到夢想。
王小帥:另一方面,也不能用藝術片的眼光來看待商業電影。《阿凡達》上映之後,也很多專業人士詬病它故事老套。而我認為,一旦進入商業狀態,就必須老套,這是一個規律。《阿凡達》的主訴求是高科技,三維動畫、外星球,以及基本的價值觀輸出,有這些就夠了。
程青松:商業片要讓層次最淺顯、文化水準最低、甚至低齡的觀眾都能看,人心過於複雜確實不行。好萊塢商業電影都有一些類型元素和模式,這些模式其實正是觀眾願意重複消費的。我們也有一些此類影視作品,比如《新白娘子傳奇》這樣的電視劇,一到假期就重播,而如今的90後、00後也仍然喜歡看,其中那些愛人分離、對抗邪惡勢力,青蛇白蛇傳說的元素,正是觀眾愛看的。
王小帥:是的,這些雖然老套,但能夠流傳久遠,觀眾也喜聞樂見,這正是一種規律。而現在大家往往避此不談,卻大談美國商業片的外在技巧,什麼幾分鐘一高潮的節奏,以為用了這些技巧就提高層次了,其實這些都是表面之物,如果核心遠離老百姓,這種商業片肯定是走不遠的。
《我11》:在細微處回溯時光程青松:作為導演,對這部自己拍出來的《我11》,最後還會有興趣看嗎?
王小帥:別看我是導演,別看我們親手做場景、做衣服,但拍攝製作過程中我一直是在監視器上看,剪接房也是小銀幕。一直做到結束,已經看過幾百遍,最後在大銀幕前坐下,蟲鳴、鳥聲、水聲、風聲合圍過來,雨落下來,那時才能真切感受到那種溼氣、泥土香氣、小蟲叫聲撲面而來的氛圍,讓人沉浸下去。這是在小屏幕上說體會不到的。
程青松:你做這麼豐富幹什麼呢?
王小帥:舉個例子,我們選知了的叫聲,聽了非洲的、法國南部的,都不合適,直選到中國,最後選到一種,我一聽之下,就是它!一查目錄,正是中國西南部雲貴川一帶的知了。
混音的時候,他們都把聲音拉小,而我要求放大,他們很疑惑,那麼大聲行嗎?我說,就這麼大,這就是我們鄉村的記憶。
再如,《我11》開始那扇窗戶,風一吹,響幾下,這個細節在電視上聽不到,只有在電影院能聽到。他們都做得很細。這也是我對夏天的記憶:睡在窗前,蓋著小蓆子,窗戶開一半,你突然感覺微風吹過,一陣涼快的時候,窗戶就嘎嘎輕響。我對他們說,我對夏天的記憶不是風,不是別的,就是窗戶被吹動的那個聲音。
所有這些細節,你在大銀幕前感受到的時候,你的時光一下就回去了。所以必須在大銀幕前看,只有在這些小細部裡,才能安安靜靜回到過去,以這種形式回溯生命的成長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