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絲綢之國」,中國紡織業有著悠久歷史。到了近代,隨著工廠化面料生產方式引進,紡織的產業結構發生了變化,織布與圖案分成了兩步。「圖案設計」成為紡織業中一個獨立工種。
1949年後,上海的紡織印染廠中,也大多有圖案設計室這一部門。這項工作為國民的服飾增添了許多美。
「美」,或者說時尚,並不僅關係著視覺愉悅,也會折射出社會背景和個人的政治表達。
由「紡織」單元創作者周仰發起的
《以織物圖案為媒:時尚、歷史與社會》茶話會
,2019年10月27日上午在楊樹浦路1500號綠之丘「楊浦七夢」展場舉行。本次茶話會由攝影師、譯者周仰主持,邀請歷史學者孫沛東、藝術品投資人石建邦為嘉賓,與現場聽眾一同進行了討論。
以下是討論精要實錄。
活動現場。
周仰(攝影師、譯者):
講到
「楊浦七夢」
,裡面有「紡織」,又有
「工人」
。這兩部分我覺得應該分開來談。我外婆原來在楊樹浦第二十九棉紡織印染廠和第三十棉紡織印染廠工作,是設計布料圖案花樣的高級工藝美術師。我手上有她的原稿,今天帶了過來。
這些手稿是用水粉、水彩手繪的。我很遺憾的一件事是,從來沒有見到這些花樣做成布的樣子。所以,我在這個「楊浦七夢」項目的開始,做了
公眾徵集
,向大家徵集那個年代的花布。我找到了一位趙阿姨,她提供了現在展櫃裡的老照片:從1962年,她6歲時的照片,直到1980年,她結婚前談朋友的照片,都是穿著各種各樣花布衣服,在公園或在照相館拍下來的。
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布的實物。
現場的展櫃中擺著趙阿姨提供的照片和物件。曹鉞 圖
雖說「楊浦七夢」,但我們的分享不要局限在楊浦本身,而是就此發散出去;也不想限定在講紡織工藝或紡織工人上,因為還有個單元專門講工人。我就想到,請兩位與紡織相關、但相對超脫的嘉賓。
孫沛東老師之前寫過一本
《時尚與政治》
,裡面有一章,叫「衣領上的革命」。書裡討論了「文革」時期很多人的服飾。我們80後這一代,有一種刻板印象,就是以為當時的人只穿灰藍等幾種顏色。但其實,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也穿花衣服。很多人在衣領、衣袖上做些細節,讓自己跟別人稍微有點不一樣。從這個角度看,我覺得非常有意思。
邀請石建邦老師,則是因為之前看到,他做了民國時期花樣設計的收藏。有一本書
《五彩彰施:民國織物彩繪圖案》
。
我們按照內容的年份來,就首先請石老師講講民國的花樣設計。這是中國工業化生產的花布的更早的一段歷史。
《五彩彰施》中的部分花樣。
石建邦(藝術品投資人):
很巧,我也是復旦畢業的,是文物與博物館專業第一屆本科生。文博專業當時屬於復旦歷史系,所以和在座的孫沛東老師是一個系的。後來留校當老師,但在學校裡,很難接觸實物,更不知道真假好壞。我覺得沒勁,就有了離開這個地方的願望。1994年,英國佳士得拍賣行來到上海,設立辦事處,我就在那裡呆了五年。期間學到很多知識,也算開了眼界。
最重要的一個收穫是,學會了看什麼是好東西。現在電視上有很多鑑寶欄目,裡面宣傳的是東西是否值錢,很多人只看值不值錢,值錢就是寶貝。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誤導,我們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普及到老百姓那裡,就看值錢不值錢——是不是寶貝,就剩這麼一條標準,這其實很可怕的,也蠻可悲。歷史書上說,唐朝有一次戰亂,某某權貴家的字畫文物堆積如山,但士兵不懂,都踩在腳底下,有人還把字畫兩邊金的、象牙的軸頭拆下來,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值錢的東西。八國聯軍燒搶圓明園的時候,據說也出現類似情況。我們國家歷朝歷代,不知毀壞了多少文物,這是很可悲的事情。
1949年後,也是這種情況。有段時間「破四舊」,很多人都把家裡老的紅木家具丟掉賣掉,覺得這種東西過時了,要換成洋氣的時髦的東西。這種心情也可以理解。但回過頭來發現,丟掉的恰恰是最好的東西,再去找回來,有點來不及了。這是中國人自己審美力和欣賞力的問題,歸根結底是國民素質的問題。
所以,我開始關注一些沒被人家注意,但其實很有價值的東西。
價值不是光指一件東西的經濟價值,值錢不值錢,這個是很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它的歷史價值或藝術價值。今天我們討論花布紡織圖案,我也有一個巧遇。2003年左右,在福州路上海書店四樓,當時有很多舊書攤位,每人一個攤位賣書。有一天中午,我在一個柜子裡,看到三本圖案設計資料。我覺得很好,問他多少錢。說幾百塊錢一本。我翻開一看,怦然心動,從來沒看到這麼美的圖案,中西結合,非常洋派,有的甚至還是非常當代的抽象幾何圖案。我一直知道民國文化總體水準非常高,尤其上海,當時非常時尚洋氣,有「東方巴黎」之美譽,反映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有許多表現,比如英租界、法租界的各種建築,上海特有的Art-Deco風格裝飾和家具等,但這樣的花布紋樣我第一次見到,於是當場把它們買了下來。買了以後,我問他,還有嗎?他說,家裡可能還有兩本。當天晚上,我開車到書商家裡,又買了兩本。
《五彩彰施》中的部分花樣。
當時上海真是和西方潮流同步。據說巴黎的時新花樣,過不了一兩個月就能流傳到上海。我們今天再看民國電影畫報的照片,男的女的服飾打扮都是很時髦洋氣的。我接觸過很多老的藝術家,他們小時候接受的生活方式非常洋派,中西兼容。有些老畫家,比如陳秋草,是上海美術館第一任館長,民國時期是「白鵝畫會」發起人,畫水彩畫和油畫,新中國後畫國畫,著名的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就是老先生畫的。後來有一次,無意中看到一本當年的民國雜誌,是《大眾生活》還是別的,陳先生穿一身棒球衣服,長統的棒球襪子、白色休閒西裝,英姿瀟灑,畫的畫酷似畢卡索的立體派,抽象前衛,和後來的畫風根本無法想像。
《五彩彰施》中的部分花樣。
這些圖案畫冊買回來以後,我就愛不釋手,認真研究。後來發現,有本封面上有「鳳韶圖案館」的字樣,最早1928年就有了。我在網上查,查到一個書商也介紹過這本書。書商在閘北區,還留了電話。我找到他,在他那裡看到有二十幾本,開本A3大小,每本圖案大概40頁左右,都是設計師親筆手繪。我就索性全部把它買了下來。買好以後,他說您來晚了,還有兩本很好看的,不久前被一個人買去了。
這批東西買下來以後,一晃過了很多年。2016年,當時《東方早報》有個「藝術評論」副刊,每期封底有個「藏家」欄目,介紹收藏的東西。我就把這東西拿出來,選了幾張圖片介紹了一下。結果一登出來,上海書畫出版社的王社長,馬上找到我,說這東西非常好,他們想要出書。
最後出版社花了三年,精心準備,請了優秀的設計師和編輯團隊,全彩印刷。到2019年4月,這本書終於出來了,反響很大。
那麼這個「鳳韶圖案館」的主人是誰呢?後來查下來,是叫婁鳳韶,蘇州人,他當年從打工仔做起,努力拼搏變成絲綢老闆,發展最好的時候在蘇州、上海擁有三四家紡織廠,因此專門成立了圖案館,為廠裡生產的面料服務。
民國時圖案館蠻多。有個很有名的工筆畫家叫陳之佛,日本留學回來,他在上海就辦過尚美圖案館,後來當過國立藝專校長。類似的圖案館、圖案設計師當時在上海蠻多的。上海的紡織業直到上世紀80年代還是全國的龍頭老大。小周外婆的花樣設計也是傳承民國圖案變化發展而來,兩者有不少淵源關係。
周仰:
一開始看到石老師的收藏,以及《五彩彰施》,我也蠻驚訝。我外婆做的設計,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後,主要是六七十年代,裡面有些時代特徵的元素,比如樣板戲《紅燈記》的圖案,或者在花卉裡加入工業元素,但我覺得,在視覺上,跟民國那些設計,是很有聯繫的。我們可以在討論之後看一看外婆的那些設計稿。
周仰外婆設計的花樣(左),與民國圖案設計師的花樣(右)作對比。周仰 圖
下面,我們就請孫沛東老師介紹之前在廣東的研究。研究指出,在特殊年代,人們在服裝非常細微的層面,也在做一些個性化表達。孫老師引用了王安憶的小說。當然,那段是在講上海——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你到淮海路上走一趟,便能感受到那裡虛偽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一顆活潑跳動的心。當然,你要細細地看,看到平直頭髮的一點彎曲的發梢,那藍布衫裡一角襯衣的領子,還有圍巾的系法,上面的小花頭,真是妙不可言。
說到領子,我們這裡也有實物,趙阿姨帶了一個假領子過來。
趙阿姨:
三十多年前的東西。
周仰:
另外,趙阿姨兒子用過的圍兜,一個角是用花布做的。這種非常小的細節中,能看到人們對美的追求。
孫老師也留意到,當時的人在統一之中,還是有種小小的不一樣。下面就請孫老師講講。
現場展櫃中的圖案設計、照片、實物。曹鉞 圖
孫沛東(歷史學者):
石老師講的民國這一段非常有意思。這裡提到斷裂和延續的問題。
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乍一看跟西方沒有太大分別,與時俱進——看不到什麼人說,「要跟他接軌」,或者「要跟我接軌」,東西方似乎是一體。可1940年代後,從圖案中就可以看出變化——似乎變成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我2004年在法國巴黎政治學院做博士論文。我導師所在的法國國家經濟統計研究院,二戰後每五年都進行一次全法國的調研,其中有一項資料,是關於人們日常生活,比如穿著。當時,我導師說,要不要做一個比較研究,從中國1940年代開始,做到現在。
我就開始看這批資料。他們做得非常好。但中國沒有匹配的資料。梳理過程中,我對1949年後到1978年改革開放這段特別感興趣。再後來,我又把它縮短了。這麼長的時間,自己覺得沒法把握,就把它縮短到「文革」十年。
我覺得「文革」這一段,包括日常生活的圖案,是我們民族的歷史——西方學者也做這個研究,是作為職業的一部分。作為中國人,我們來研究這段歷史,是當作自己民族的事,把它跟身邊人的命運、家族的歷史聯繫在一起。我不能否認,西方學者對歷史也有很深的感情,但我覺得,跟我們的感情應該不完全一樣。
楊浦七夢展場,「紡織」的展位。周仰外婆的許多圖案創作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周仰 圖
對我們民族的歷史最感興趣的,是我們這裡的人。因為它是我們的一部分。尤其是親歷的那一代人,或前後相關的那群人。
2002年開始在大學教書,我每次都給學生布置同一個作業,就是讓他們回去訪談他們的父母。現在這幾批要求他們採訪爺爺奶奶輩,看看家裡的人當時發生了什麼。當時他們生活怎麼樣,他們想什麼,穿什麼,吃什麼。又比如,結婚時用什麼陪嫁。這些日常生活的歷史、家人的歷史,會讓他們理解這個民族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覺得,對那些宏大的政治詞彙,日常生活史是最直接且最有效的衝擊。
我當時做這個,針對的是西方人說中國人是
「藍螞蟻」
。當時西方人在知識界、新聞界,對中國有這種刻板印象的傳播。
我當時的田野在廣東。第一個原因是,文革時期,廣交會仍舊進行。這是當時中國唯一能看到外國人、有中外交流的地方——雖然是商業的。文革時期,我們不喜歡香港,不喜歡澳門,不喜歡西方,可是喜歡外匯,喜歡海外往我們國內寄東西。民間交流仍舊保持著。
第二,民間的物資流動,尤其外面一些親戚寄回來的,除了針對大饑荒的食品和代金券外,還有新衣服和舊衣服。港澳這些地方,和西方接軌很緊密,從香港、澳門寄到廣東的衣服,傳遞給人們不一樣的想像。哪怕是衣領一角,也讓人感到,這個世界上不只有革命,還有日常生活。世界不是紅彤彤一片,還有五彩斑斕的顏色。不只是列寧裝、幹部裝或軍裝最時髦,還有那些有資產階級情調、但能反映人對美的追求的東西存在。
1967年春節的一張照片。孫沛東 提供
從1967年春節的一張照片中,可以清楚看到,誰是內地人,誰是從港澳回來的親戚。這張照片能讓我們看到,那時在服裝上的「一國兩制」。他們的神情也無法掩飾,能看到社會的溫度和氣氛。剛才講到民國,民國的電影明星、當下的電影明星,或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電影明星,眼神是不一樣的。眼睛會說話,代表時代的大背景、具體的生活環境。
我那本書
《時尚與政治:「文革」時期廣東民眾的日常著裝時尚》
,有三十多萬字,實際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文革」期間,廣東這個地方還是有時尚的。就這麼簡單。學術沒那麼複雜。如果用很複雜的話還說不清自己的研究,實際可能沒想清楚,可以往下再研究研究。
「文革」時期的一張照片。孫沛東 提供
這張也是「文革」時期。最右邊的女性,這種打扮跟現在沒什麼區別,是很時尚的。可以看到她的髮型、上衣,還有喇叭褲。
我最喜歡這個照片的原因是:她說,風景這邊挺好。因為整個中國處在革命洪流中,廣州是非常獨特的地方,它的地理位置和當時的文化因素,決定了它跟大陸其他地方不同——從時尚的角度看,廣州是風景獨好的地方。
慶祝建國20周年的照片。孫沛東 提供
再看下一張。一般情況下,人們說著裝呈現日常生活。在這種政治儀式中,人們著裝會一樣麼?仍舊不一樣。廣東越秀公園舉辦的慶祝建國20周年的活動,這些孩子穿的都是五顏六色的裙子。這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攝影師的照片。李振盛先生現在住在紐約。我從他已出版的攝影集裡也選了幾張。都是慶祝建國20周年。看一下東北的氣氛,人們的著裝。再看一下廣東。一圖勝千言,不必再多講了。
石建邦:
孫老師講的我也深有同感,時代記憶非常重要。我認識幾位老先生,都是民國過來的,給了我很多啟發和教益。我最近二十年,也許最重要的事,最有收穫的事,就是跟一些老人聊天,通過他們的口述,讓我了解了許多歷史書、教科書上不知道的事情。
有一位章汝奭先生,是外貿學院的教授,是外貿專家,又是廣告營銷學權威。祖上是北洋軍閥時期的大戶人家,他本人還是有名的書法家,中國古典詩詞和英文都非常好。我和他認識交往了二十多年,他言傳身教,也講了很多故事,對我影響很大。
還有杭州的一位畫家丁天缺先生,是趙無極、吳冠中的同學,周培源的外甥。他的脾氣很大,所以遭遇很慘,1949年以後,坐牢、勞改幾十年。我聽他講了很多抗戰時期國立藝專的歷史,他們在國難之下流亡的故事,同樣獲益匪淺。
楊浦七夢展廳裡使用的玻璃杯。徐一珉 圖
我們歷史系的陳絳老師,今年快九十了。大學時,他教我們近代史課,最近兩年我常去徐匯區中心醫院看望他。他是名門之後,大家子弟,出身福州螺洲世家,晚清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是他的伯祖父。陳老師和藹可親,每次閒談中都讓人很長見識。
這幾年,大家對上海的歷史記憶很重視,有人自發地加以收集整理。像上海爺叔金宇澄老師,他這兩年做了很多有關上海記憶的事情,他的小說
《繁花》
,拋開人物情節,其實講了很多老上海的記憶。
我認識上海有名的設計師姜慶共,人稱老薑。他花了很多精力搜集老上海的圖像記憶和實物資料。五年前他出了一本《上海字記》,在徐匯藝術館還做了一個展覽,非常有味道,通過各種字體反映百年上海的歷史變遷,視角很獨特。近年他出了一本書《上海圖話》,講老上海的產品設計,還在南京路做了一個展覽,反響熱烈。
比如,展覽上有一束塑料花特別引人注目,據說是一個老先生提供的。他是上海人,文革前後當了知青,到東北插隊落戶,現住在遼寧鞍山。這塑料花,是他當時在南京路買的,那時塑料是個新生事物,比較新奇,據說香港首富李嘉誠就是賣塑料花起家的。這位老人一直把它帶到北方,並且一直保存到現在還很完整,這非常不容易。因為塑料花不值錢,而且花束分散,收納清潔都不方便,現在又早不流行了,很多人早就把它扔掉了,但這位老先生卻把它保存下來,當寶貝一樣珍藏,也許這背後隱藏著他個人特殊的情感記憶。今天我們再看到這束塑料花,就覺得它附載了一個時代的很多歷史信息,這就是它的價值所在。
曹鉞(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楊浦七夢」志願者):
我曾經看過孫沛東老師所著的
《誰來娶我的女兒?上海相親角與「白髮相親」》
,感觸很深。過去我們看人民廣場的相親角,對家長的印象可能比較負面,它近乎於國外通稱的「marriage market」,人就像貨物在市場裡賣來賣去。但這樣理解實際上是淺層次的,因為關於現代婚姻的各種理論(包括經濟學、心理學、社會學)都不能解釋相親角這個現象。孫老師從相親角家長的歷史創傷去挖掘,由於那一代人插隊落戶的特殊經歷,遭遇現實婚姻的困境,反過來把這種集體焦慮寄托在了子女身上,從而在相親角場域中構成了一種特殊的社會支持。由此我會感嘆,歷史往往是很駁雜的。
2019年11月底,在由菸草倉庫改造而來的「綠之丘」上拍照的人。不少楊浦工人在這個秋天重訪故地。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昨天做志願者時,有一個老先生過來參訪。他是船廠老職工,看到「工人組」這個
視頻
,認為「過於輕鬆,沒有經歷那個陣痛」。他自述了上海船廠幾度搬遷的經歷,以及與之相伴的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生動地再現了過去大楊浦的故事。我邀請他留下了聯繫方式。這些種種都讓我思考整個楊浦濱江的舊城改造實踐。這個公共空間,或者說展覽,把過去跟現在,以及將來的東西勾連起來,還是蠻神奇的。它和我過去看到的一些全球巡迴的藝術展非常不一樣,最大的特點可能就是地方性的呈現,並把有關過去的人與物邀約起來。除了實體展物外,這或許是更有價值的。
孫沛東:
去年我有一篇英文文章發表,是講人民廣場空間轉換,從跑馬廳如何變成人民廣場,變成人民大道、人民公園,這個轉換見證了建政初期,中國共產黨塑造政權的合法性,在空間上如何實現。但研究局限在於,我能訪到的當年住在人民廣場旁邊,跑馬廳旁邊的見證者太少,大概三四個。我用的是大量檔案。
只要從產權這一塊,看人民廣場是怎麼由跑馬廳變來的,你就知道後面上海灘的很多歷史建築物是怎麼到新政府手裡的。
聽眾:
我出生在舟山,現在戶口算是在寧波。對上海是有一點親近。小時候來到上海覺得比較繁華。我研究生在華師大歷史系,讀的是中國近代史。研究生時讀過一本書,盧漢超寫的
《霓虹燈外》
。讓我對近代上海,包括現在的上海印象,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一般人第一次來上海都去外灘、東方明珠。但我覺得,楊浦濱江這個城市空間的改造,也非常有意義,是對被忽略的城市的改造。
來到上海,發現這邊算下只角。解放以後,它是楊浦工人集中的地方,更多體現了普通上海人的衣食住行。要更了解上海人本身,可能得跑跑楊浦、虹口這一片,而不只是新天地。
空間背後是對人群聚集地的關注。我最初接觸到歷史,就是宏大敘事,只見大事不見人。但當我接觸到那種社會生活史,發現歷史與人的生活都有緊密聯繫——所謂歷史的溫度,很多在這方面體現。從過去到現在,甚至到未來,雖然有斷裂,但關於人的因素不斷凝聚下來。在空間裡,人與人的交流、信息的傳達中,這種東西割捨不斷。
曹鉞:
我昨天接待了一對上海夫婦,是老上海人,住在黃浦。他們覺得楊浦濱江這段最好。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綠化,這邊的麥草、狗尾巴草這些美感特別強。另一個是這邊的遺蹟,就是自然水廠、船廠這些工業遺蹟保存得最好。他說黃浦沿江就沒有這麼有生活氣息。
徐亮探訪楊浦濱江堤壩的視頻,在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攝影展的展廳裡放映。徐亮 圖
徐亮(建築師):
各位老師好。我是同濟大學2000級汽車工程專業的,讀五年。自己比較喜歡建築,所以後來又去德國的斯圖加特讀建築。
我跟我太太兩個人做建築設計。2017年6月,楊浦濱江的大橋西側的公共景觀已經建成,其中包括章明老師設計的大橋東側示範段。同時,他還在設計楊樹浦發電廠一段的公共景觀。建設方邀請了致正建築工作室的張斌老師。由他牽頭,聯合劉宇揚、柳亦春老師共同完成了從輔機西廠至堆煤場的六段廠區的公共景觀設計。我們與其他一些年輕建築師也參與了這個項目,從早期的楊浦大橋以東的空間研究與規劃開始,到最後的實施落地。
我小時候住在虹口,當時會騎車到舅舅的廠,就是隆昌路上的上海冶金廠。那時我已經是中學生,但印象中還是覺得要騎很遠才能到。
用我現在學的專業知識來看,楊浦濱江的城市肌理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樣,是由一個個巨大的工廠建築單體組成的。以前一說到上海,就會提到十六鋪、萬國建築。而這邊的黃浦江沿岸則是與民生相關基礎產業:如棉紡織,水電煤等。那邊是十裡洋場,這邊是生活基礎與日常民生。
上海楊浦自來水廠的曝氣池。翁瀟琳 圖
孫沛東:
這是裡子那邊是面子。
徐亮:
印象中1990年代早期,國營工廠的效益還不錯,往後就慢慢不好了。在楊浦濱江的項目前,我們做過奉浦大橋邊上的上海染料廠的空間研究與設計。查過廠志,也是類似的情況:1992、1993年,在職員工達到頂峰,然後就開始走下坡路。
這片廠區大概已無人了十年。進入初始,我覺得這片廢墟很有詩意。自然全都長回來了,建築物都被植物侵蝕了。德國魯爾區的景觀公園就是這種感覺,對工業建築遺蹟的再現,也是以比較自然的方式來呈現。
最近,受委託在研究楊樹浦路以北街區的住宅。有很多裡弄、公房,以及周邊的棚戶區、城中村。接到這個任務,有點興奮。因為與我們2010年做的畢業設計很接近。當時,我們做了上海四個地方的住宅研究與設計。其中有兩塊就在楊浦區。一個是鳳城三村的工人新村,另一個就在楊浦大橋下面,渭南路、杭州路,寧國路與楊樹浦路圍起來的一小塊裡弄與棚戶的混合區。
因為畢業設計叫上海住宅2020,所以從時間進程上來看,我們在上海的實踐似乎與10年前的計劃重合了。
趙阿姨的老照片。
現在的研究,以周家牌路為例,1920年代那裡還是自然村。現場調研發現了村子留下來的遺蹟,有一處叫「顏家宅」(上海音),外觀上還能依稀辨出那個年代的老宅風貌。當時英國人、日本人到這邊建廠時,這個房子就有了。
因為沿江工廠的出現,楊樹浦以北就成了工人的聚居區。有些地方比較簡陋,自己搭建,形成了後來的棚戶區,如杭州路以南一帶。稍微好一些的住宅,是由開發商建設的裡弄住宅,以及工廠自建的公房。就這樣慢慢形成了楊浦區由南往北的城市結構,即工廠-住區。建國後
兩萬戶
的建設,以及後來的新村,如控江路從一村到十村,更加強化了這個城市結構。
說回我們參與的肥皂廠公共景觀改造。原來,場地上的房子不是保護建築,而是1989年前後建造的環保設備。這些設備由大小不同的水池與管道組成,廢水經過沉澱等工序,淨化後再排到黃浦江。與業主一起努力,我們把這些小房子和水池保留了下來。局部加蓋輕質屋面,作為新的空間來使用。對我們來說,老房子留下來了,而且有了新的內容,很多人又可以在裡面活動了!
在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攝影展「對話」中,趙阿姨對著地圖,向人解說過去的楊浦。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兩周前我太太帶著她叔父去楊浦濱江遊玩,一家人聊起來。他們的祖輩打仗打到上海並定居,後來主管楊浦區的工業工作。祖輩不會輕易說起這些事,我們只知道他管過工業。然後,孫女重新又回到這邊,參與了與工廠有關的設計。我們在改造好的空間裡喝了咖啡,特別感慨。感覺一家四代人,從祖父輩到我們的小孩,雖然在不同時代,但可以通過某個空間的改造,把各自的活動以及記憶連結起來。我覺得這個比建築設計本身更有意思!
孫沛東:
非常好。
聽眾:
就是這樣,我們想做個展覽。
跟建築、跟風景、跟攝影放在一起。
(編者註:2019年下半年到2020年初,在綠之丘進行)
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攝影展「對話」
孫沛東:
激活記憶,有時代的因素、有家國的歷史,還有區域的變遷。
周仰:
我們今天發散了很多,超脫了本來跟地點、跟行業有關的討論。相信今天在座的應該也得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啟發和信息。謝謝孫老師,也謝謝石老師。
2019年10月13日晚七時許,楊浦七夢開幕式,眾人云集。澎湃新聞記者 王昀 圖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