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能重新來過,一定會選一個黃昏到中環威靈頓路的鏞記酒家,站在寬大的櫥窗前,如朝聖一般,仰頭張望,櫥窗內,那一隻只高高懸掛色澤紅潤的燒鵝,在金黃色的燈光照耀下,仿佛充滿了魔力,而我,就是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渴望用豐潤飽滿的燒鵝脆皮充盈口腔,獲取食物最神秘的力量。與燒鵝比肩的,是傲嬌懸掛的叉燒肉,亦如紅木一般,經過歲月塵封打磨之後透出的潤澤,內斂而又張揚,每一條都氣質凜然,不可冒犯卻又散發著熠熠光彩。一時間,仿佛置身在燒臘的世界裡,貪婪的吸上一大口,誘人的燒腊味道似乎會通過玻璃窗撲面而來,挑動神經,令人慾罷不能。
大概午飯高峰期尚未到來的緣故,到鏞記酒家用餐的人不多,特地選了一個可以直面明檔的位置,在燒臘櫥窗牆的映襯下,八位廚師身上的白色服裝顯得異常乾淨,全然沒有中餐廚師慣常散發出那種油膩膩的感覺,頓時對這間餐廳心生好感!
早在清朝,廣東清遠的黑鬃鵝就被視為做燒鵝的最佳食材,一年兩季生長的黑鬃鵝,渾身骨骼小、腳掌小,肉質緊實而又鮮嫩,三斤左右的鵝最適宜做燒鵝,以清明和重陽前後的鵝最肥美,鵝味濃鬱,鵝肉滑嫩。這次去香港尋吃,恰逢重陽節前夕,自然不能錯過燒鵝。香港有大大小小上百家酒肆餐館出售燒鵝,以超過70年歷史的香港「名人飯堂」鏞記燒鵝最為出名,據說鏞記有自己的養殖場,至於是哪家?都是商業秘密。
出門在外覓食,躲不開一個「貪」字。端詳鏞記酒家的菜單,既想吃燒鵝、又想吃叉燒,還對皮脆肉香的烤乳豬心生嚮往,於是一狠心點了三種腊味品牌,400塊錢的港幣一碟,大概這是我此生自己掏錢吃過最貴的一道菜了。
在香港餐廳裡吃飯,遇到的服務員大多和善,沒有大陸星級酒店服務員那般無端的傲慢,在仔細詢問我的意願,點餐之後,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送上一壺的鐵觀音,滾燙的茶水滋潤了心田。對面坐了一個女子,不知怎麼的,手中拿著三個大小不同的錢包放在餐桌上,其中最上面一個黑色香奈兒錢包磨損最厲害,只見她要了一個瀨粉燒鵝,有湯有白嫩嫩的長粉,上面擺放著一隻紅潤的燒鵝腿,看上去誘人又透著豪邁氣。
獨自吃飯,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東張西望,也可以專注的品嘗美食。看著對面的女子一點點吃下一碗粉和一塊燒鵝肉,忽然,她抬頭說:燒鵝,不如從前了!
對於一個第一次來鏞記品嘗燒鵝的人,自然提不出太多意見,因為沒有比較,差別也就無從談起。
我要的腊味三拼很快上桌,叉燒和燒鵝鋪在盤底,上面覆蓋的是烤乳豬腩,同時還送上兩碟餐廳自己調製的醬汁。淺淡金黃的是酸梅醬,用來配燒鵝,醬汁濃稠,甜中帶酸,酸中又裹挾著甜,燒鵝的油膩就在甜酸之間消失殆盡。燒鵝的皮經過火焰炙烤之後,皮下油脂伸出,吃起來酥脆焦香。而深色的醬汁是用蠔油調製,用來配烤乳豬腩。三個月大的乳豬,肉質細膩,與豬皮之間,若即若離。豬皮上浮著一層小氣泡,像被油脂排山倒海一般的轟炸過,入口,薄而脆香,頓時,減肥這等百年大計被丟在腦後。至於叉燒,在塞入燒鵝和烤乳豬腩之後,肉質緊實的叉燒入口,少了驚喜,只吃了兩塊便剩下了一大半。
一碟燒臘剩下大半碟,捨不得扔掉,打包之後,站在燒臘部窗口張望,燒臘師傅如同武林高手,手起刀落,骨肉分離,卻又要保持燒鵝形態完整,不易。
說起來,燒鵝的做法與烤鴨有幾分相似,只是擦鵝膛的醃料是除了用一些陳皮香味料之外,還加入蒜末、醬油、豆豉醬、麻醬、蠔油和鹽糖,再經過縫合、吹氣、滾水燙皮、冷水冰激、風乾、刷糖水等幾個步驟,入明爐烘烤而成。烘烤之後的燒鵝,以皮脆、骨香、肉嫩為最佳。
作為傳統粵菜,燒鵝的做法各有千秋,如同武林,秘笈皆是掌握在自己人手裡。鏞記酒家的發跡頗為傳奇,最初鏞記燒鵝以大排檔起家,苦心經營多年,到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入選美國財富雜誌,獲得世界十五大食府之一。曾蔭權。周潤發等一些香港名人政都是鏞記座上賓。然而隨著當年那個12歲因為家貧外出賣菜、當燒臘徒弟的鏞記酒家創始人甘穗輝去世,鏞記餐飲集團大廈出現裂痕,幾個子女都在爭奪鏞記的控制權,上演真實版的香港富豪爭家產的大戲,如今,這場戲,似乎還沒有落幕。
中午一點,位於中環的鏞記酒家已經高朋滿座,仍然不停有客進入到二樓餐廳。門庭若市的背後,是看不見的暗戰。據說在2014年時,甘穗煇長子的兩個兒子已經另起爐灶,創立了「甘牌燒鵝」與「甘飯館」。由於原鏞記的掌廚師傅攜秘方一起創立「甘牌燒鵝」,其開張四個月即摘得米其林一星。
在了解食物背後的故事之後,不免也對鏞記燒鵝產生嘀咕,糾結要不要再去甘牌燒鵝試一試正宗鏞記燒鵝?只是拎著一食盒鏞記燒臘走在銅鑼灣街頭,逛街累了之後,隨便找到一家餐廳,要了一碗瀨粉,將鏞記打包好的燒臘一股腦的倒入碗中,燒鵝的油脂滲入到湯汁中,叉燒肉表面那層油漬也被湯汁洗刷泛著肉白色,默默的吃了一口,那些曾經神採奕奕的燒臘像是變了味道,只是,坐在這個只有七八張桌子的小餐館,我沒有膽量浪費食物。
坐在對面的是一位香港老阿伯,鬍子拉碴,穿了一件灰白色的T恤。大概和餐館老闆熟識,一坐下,老闆就給他端來一碗雞排蓋澆飯,厚厚的醬汁裹在雞排上,看著就不好吃,但老伯認認真真的吃完每一粒米飯,最後才慢慢享受那塊雞排,而在他一側,坐在卡座裡一個穿著短褲、吸著拖鞋的中年男人,默不作聲,從厚厚一疊報紙中,抽出三疊放在我對面的老伯面前,老伯面無表情,翻看報紙,最後掏出15元港幣當餐費給餐廳老闆。
我吃的小碗瀨粉竟然要40港幣,而老伯,一大盤雞排蓋飯卻只要15元港幣。細細想來,大概這就是一些香港專欄作家經常提到的人情味吧,餐館老闆照顧生活窘迫的鄰居,鄰裡之間用自己的方式表達關愛,大家都有尊嚴的活著。
最終,我把大半碗的瀨粉和燒臘硬著頭皮吃完,用一杯冰咖啡結束了這次用餐,以至於後面幾天,都未曾動過吃燒鵝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