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金小札之六
白水 文 / 老五 圖
發送李瓶兒喪事才畢,西門慶同了應伯爵、溫秀才在家賞雪的時候,窯姐鄭月兒著人送了兩樣兒茶食來:一盒果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螺。應伯爵先捏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拈了一個遞與溫秀才:老先兒,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稀奇物,勝活十年人。溫秀才呷在口內,入口而化,說: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
酥油泡螺端的是何尤物,令這兩塊吃貨如此盛稱不已?——上頭紋溜就像螺螄兒一般,卻是粉紅、純白兩樣兒,上面都沾著些飛金。——揀它不難,只要拿的著禁節兒便好。——西門慶一見,便道:我見此物,不免又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她會揀。她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它!可一旦聽了應伯爵「我愁什麼,死了一個會揀泡螺的女兒孝順我,如今又鑽出個女兒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多是妙人兒」的話,他便登時笑得兩眼沒縫兒了。嘿!筆力老辣,真箇入木鑿石一般,把人寫活了。
可這酥油泡螺到底是啥物事,還是讓人捉摸不透。一日,閒翻《陶庵夢憶》,忽見「乳酪」一節,乃大喜——餘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曉,乳花簇起尺許,用銅鐺煮之,瀹蘭雪汁,乳斤和汁四甌,百沸之。玉液珠膠,雪腴霜膩,吹氣勝蘭,沁入肺腑,自是天供。——這個張宗子真是太牛了,為了吃上純正的奶酪,竟然自己養牛,自己熬製,別人的酥油茶是紅茶熬製,他竟異想天開用蘭雪綠茶來炮製。文化人的嘴,就是刁。
且慢,繼續看來——而蘇州過小拙和以蔗漿霜,熬之、濾之、鑽之、掇之、印之,為帶骨鮑螺,天下稱至味。其製法秘甚,鎖密房,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鮑螺,泡螺,實是一物。噢,原來泡螺就是奶酪呀。看吧,先是熬,次是濾,再是攪,然後入模,之後成型,最後鈐花,工藝竟是如此之繁瑣。前邊小說裡提到的,粉紅、純白兩樣兒,想來,粉紅者是添益了什麼著色的材料,純白者就是一任本色的吧。
好個酥油泡螺!怪不得笑笑生也語焉不詳,實在是製法秘甚,雖父子不輕傳之啊。怪不得,也只有給梁中書、花太監做過二奶的李瓶兒才會「揀」。怪不得,也只有夜總會的頭牌韓月兒才會「揀」。怪不得,一聽應花子的奉承恭維,西門大官人就笑得兩眼沒縫兒了呢。怪不得,怪不得。嘖嘖
整部書中,有且只有一次,寫到過李瓶兒揀泡螺,便是李瓶兒生了官哥兒,西門慶當上提刑所的副千戶,西門府上生子升官開宴吃喜酒的那一回。表面上看,李瓶兒寵愛殊盛,正處人生的鼎盛之期,殊不知明槍暗箭亦漸次蝟集一身,已成眾矢之的。潘金蓮和吳月娘拿官哥兒玩推手,表面似輕描淡寫,內裡卻暗藏殺機,實在是兇險非常——
那潘金蓮笑嘻嘻看孩子說道:「『大媽媽,你做什麼哩?』你說,『小大官兒來尋俺媽媽來了。』」月娘忽然抬頭看見,說道:「五姐,你說的什麼話?早是他媽媽沒在跟前,這早晚平白抱出他來做什麼?舉的恁高,只怕唬著他。他媽媽在屋裡忙著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來,你家兒子尋你來了。」
註:此文選自白水、老五合著隨筆集《萍水生風》(人民日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