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好在哪裡?
好在每一個人,都可以從中讀出只屬於自己的城市。
這是一本短小的,像夢境碎片一樣輕盈和意義紛繁的書。不過,卡爾維諾沒有把散落一地的拼圖推到讀者眼前,而是通過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所作的一系列旅行匯報,以及開篇別致的標題結構,盡力創造了一個有開始有結尾的空間,好讓我們能發現些什麼。這是一本像多面體一樣的書,用卡爾維諾的話來說:「幾乎在所有的地方都有結語,它們是沿著所有的稜寫成的。」
目錄,[意] 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張宓 譯,譯林出版社,2006
而他所使用的語言,又是這樣美:
在帝王的生活中,總有某個時刻,在為徵服的疆域寬廣遼闊而得意自豪之後,…… 會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在黃昏時分襲來,帶著雨後大象的氣味,以及火盆裡漸冷的檀香木灰燼的味道。……只有馬可·波羅的報告能讓忽必烈汗穿越註定要坍塌的城牆和塔樓,依稀看到那倖免於白蟻蛀食的精雕細刻的窗格。
這本書像一座迷宮,也像一個遊戲。卡爾維諾說:「讀者必須進入它,在它裡面走動,也許還會在它裡面迷路,但在某一個時刻,找到一個出口,或許是多個出口,找到一種打開一條走出來的道路的可能性。」
《看不見的城市》所創造的55座城市裡,有三座是我最喜歡的:一座是瓦爾德拉達,一座是珍茹德,還有一座是埃烏特洛比亞。
先說瓦爾德拉達。這是一對像鏡城一樣的孿生城市,一座在湖畔,而另一座是它在湖中的倒影。湖畔的瓦爾德拉達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在水中的那個城市完整地再現出來。最有趣的是:
瓦爾德拉達的居民都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成為鏡子裡的動作和形象,都具有特別的尊嚴,正是這種認識使他們的行為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即使是一對戀人赤身裸體地纏繞在一起肌膚相親時,也要力求姿態更美;即使是兇手將匕首刺進對方頸項動脈時,也要儘量使刀插得更深,血流得更多,因為重要的不在於他們的交合或者兇殺,而在於他們在鏡中交合或者兇殺的形象要冷靜清晰。
鏡子外面似乎貴重的東西,在鏡子中卻不一定貴重。
兩個瓦爾德拉達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卻互不相愛。
Ponte vecchio, Florence, Italy
第二座城市珍茹德是這樣的:
是觀看者的心情賦予珍茹德這座城市形狀。如果你吹著口哨昂首而行,你對她的認識就是自下而上的:窗臺、飄動的窗簾、噴泉。如果你指甲掐著手心低頭走路,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路面、水溝、下水道口的蓋子、魚鱗和廢紙。你無法說這種風貌比那種更加真實。
這有點像王爾德所說的「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了。
「我們都生活在陰溝裡,但有些人看見了天上的星星。」
第三座城市埃烏特洛比亞,簡直就是《模擬人生》:
如果有一天,埃烏特洛比亞的居民厭煩了,再也忍受不了他們的工作、親屬、房子、街道、債務,以及那些他們必須打招呼的人和對他們打招呼的人,全城市民就決定遷移到臨近那座一直在等待他們的嶄新的空城裡,在那裡,每個人都開始從事新的職業,娶一位新的妻子,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新的景致,每晚跟新的朋友做新的消遣,談新的閒話。於是,他們的生活在一次次搬遷中不斷更新。多樣化的職業保障了人們工作的多姿多彩,以至於極少有人能在人生之中重複已經做過的工作。
Sims 4
……
在讀到「這裡的建築都有鑲滿海螺貝殼的螺旋形樓梯」的城市伊西多拉時,也許有人會想到腓特烈二世時期普魯士新宮的貝殼廳,或是巴塞隆納的高迪的巴特略之家;在讀到有著「大銅鐘、理髮店的條紋窗簾、九眼噴泉的水池、賣西瓜的貨亭、隱士與雄獅的雕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通向海港的小巷」的城市左拉時,也許有人會想到義大利有著九十九孔噴泉的阿奎拉,或是電影《美麗人生》裡羅伯託·貝尼尼騎著自行車穿過的託斯卡納小城阿雷佐的街巷與廣場;在讀到「入夜後圍著集市四周點起篝火堆,坐在布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疊的地毯上,聆聽旁人所說的詞語」的城市歐菲米亞,也許有人會想起《一千零一夜》;而讀到「只有通過她變化了的今日風貌,才喚起人們對她過去的懷念,而抒發這番思古懷舊之情」的城市莫利裡亞時,也許有人會想起老北京城。
美麗人生 劇照 豆瓣
不過,誠如1983年卡爾維諾在哥大的一次講座上所說的,「在《看不見的城市》裡人們找不到能認得出的城市」。想表達的想法一種,正是讓讀者小心不要陷入詞與物、名字與真實的對應和隱喻的迷霧中。儘管如此,關於某座城市的記憶和聯想,會在閱讀過程的某個瞬間,像一道閃電一樣,突然照亮我們的腦海。這種獨一無二的閱讀體驗,就是「讀出只屬於自己的城市」的體驗。
卡爾維諾在談到這本書的寫作過程時說:「它差不多變成了一本日記。……所有的一切最後都轉變成了城市的圖像:我當時讀的那些書,我參觀的那些藝術展覽,與朋友們的那些交談。」這種非常個人的、私密的、情緒化的、不可言傳、卻又在後來的某個時刻似曾相識的體驗,正是這本書的魅力之一所在:
你的腳步追隨的不是雙眼所見的事物,而是內心的、已被掩埋、被抹掉了的事物。如果你覺得兩個拱廊之中的一個更為愜意,那是因為在三十年前曾有一個穿繡花寬袖衣服的姑娘走過那裡,或者是因為那個拱廊在某一時刻裡的光線使你聯想起另外一個地方的什麼拱廊。
在書中,馬可·波羅說:「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時,我其實都會講一些關於威尼斯的事」。某個奔波顛沛討過生活的城市,某個吹著晚風遊蕩過的城市,某個遇到所愛又失去所愛的城市,還有那些「像風箏一樣輕盈的城市,花邊一樣通透的城市,蚊帳一樣透明的城市,還有葉脈一樣的城市,手紋一樣的城市,能夠看透其晦暗、虛構的厚重的金銀鑲嵌的城市」,或是那些「三千人演偽君子,三萬人演寄生蟲,十萬人演流落街頭等待機會恢復地位的王子」的城市,在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名字吧。
回到正題,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好在哪?
在看得見的城市裡,《駱駝祥子》是祥子的北京,《城南舊事》是林英子的北京;《傾城之戀》是白流蘇的上海,《長恨歌》是王琦瑤的上海;《源氏物語》是平安皇族的京都,《古都》是千重子和苗子的京都;《巴黎聖母院》是埃斯梅拉達和卡西莫多的巴黎,《高老頭》是拉斯蒂涅的巴黎;《霧都孤兒》是奧利弗的倫敦,《福爾摩斯探案集》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倫敦。
而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卡爾維諾寫道:「聽的人只記著他希望聽到的東西。掌控故事的不是聲音,而是耳朵。」看得見的城市與看不見的城市,並無高下之分。對於個體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與自己有了某種特殊聯繫的一瞬間,產生了意義。我們正在做著和忽必烈一樣的事情:
「現在,每當馬可·波羅描繪了一座城市,可汗就會自行從腦海出發,把城市一點一點拆開,再將碎片調換、移動、倒置,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組合。」
有些書帶我們看到他人的世界,有些書帶我們看到自己的世界。
《看不見的城市》就是這樣的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