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繼承了巴爾扎克書寫當代的現實主義傳統,但是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hero)不再是英雄(hero)或者是追求成為英雄的人物。這位出身醫生家庭的文學大師,他用筆如用手術刀,細緻入微、遊刃有餘地進行小說敘述;「美學就是真實……現實並不屈從於理想,而是適合於理想」,他執著於寫作材料的考證,致力於文本的細節推敲、語言錘鍊。由於福樓拜對極端客觀的追求,他被自然主義作家們尊為「自然主義之父」。
現代翻譯家、《包法利夫人》譯者、《福樓拜評傳》作者李健吾先生對福樓拜推崇備至,他如是說:斯湯達深刻,巴爾扎克偉大,但福樓拜,堪稱完美。
1856年4月,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發表在《巴黎雜誌》,這部用四年多時間完成的小說,甫一發表,就引發軒然大波。
這部小說不僅衝擊了當時所謂的公序良俗,還深刻影響了小說這一文學體裁的發展方向。以至於,「1856年」這個年份,都成了文學史上的一個坐標。就像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清算騎士小說那樣,《包法利夫人》對浪漫主義進行了一次清算,還樹立了現實主義的一些標尺,因此也有人也把福樓拜譽為「現代小說之父」。
《包法利夫人》這部教科書式的大師小說,講述的卻是一個小鎮女子的愛情悲劇。愛瑪是一位富農的的女兒,天生麗質,被父親送進修道院接受上等教育,卻使她沉湎於上流社會浪漫、風流生活的幻想。在嫁給鄉村醫生查理·包法利這個老實人後,愛瑪無法忍受丈夫的平庸,接連出軌小鎮地主羅道爾弗、小鎮青年萊昂,又接連遭到拋棄。放浪的生活,使得愛瑪債臺高築,走投無路之際,她選擇了吞食砒霜自盡。
這部小說的主角,無疑是書名所提的包法利夫人——愛瑪,而最出名的,我卻認為應該是查理·包法利,畢竟初讀者一看到書名,多半都會去想包法利是誰,其次再是他的夫人;甚至很多人可能忘記了「愛瑪」這個浪漫的閨名,也難以忘記愛瑪的夫姓吧。但就是這個最出名的人,又是整部小說中最沒存在感的一個人。雖然小說一開始就是從他開始敘述的,可根據閱讀西方小說的一點不成熟的經驗判斷,最初出場的大概都不是主角。
查理·包法利思想平庸、舉止愚鈍,這樣一個人物形象,至始至終都籠罩著整部小說。他太具象徵性,就像一場戲的背景布,幾乎不參與戲劇,卻不能缺乏。比如愛瑪死後,你會擔心他們的女兒貝爾特怎麼辦?想著羅道爾弗他們會怎樣?卻不太會關心查理·包法利要怎麼樣,他也確實沒有怎麼樣,他不憤怒、不生氣,坦然認為「錯的是命運」。
福樓拜是把查理·包法利寫得有血有肉,可他再有血有肉,也是一個符號般的存在,死水一般的存在,就連死也激不起波瀾。他抱著頭,倒咽下苦痛,無聲無息,直到女兒貝爾特找見他,輕輕一推,「原來他已經死了」。
無論是丈夫還是父親,這個男人都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存在,可它為什麼要存在?他幾乎只是為了愛瑪的夫姓而生,而土味兒的包法利(Bovary,詞根中「bov」含有牛的意思),也只是為了消解愛瑪這個名字所賦予的浪漫。有人說,他代表著當時那個平庸渾噩的社會,看似沒有給人束縛,也不會給人希望——百多年後當今社會,何其相似。最後,當平庸渾噩的社會的代表死了,孤兒貝爾特·包法利作為新生代,是會陷入深淵,重蹈父親或者母親的覆轍,還是會就此解脫了?不得而知。
福樓拜曾說,「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在寫死包法利後,他還為之悲傷飲泣。其實他不僅像包法利夫人,或許也像包法利夫人的女兒,而他的父親老福樓拜之於他,既像查理·包法利之於愛瑪,又像查理·包法利之于貝爾特。
老福樓拜是一名醫生是魯昂市立醫院的一名主任外科醫生,母親也是醫生世家出身的,他本人從小就學得細密的分析方法和注重科學的準確性。但他不願囿於父親的統治,「富二代」的優渥生活一直困擾著他的內心。1844年6月7日,第一次經歷癲癇類病症發作後,在寫給詩人、記者朋友路易·科姆南的一封信中,福樓拜說:「您體驗過煩悶嗎?不是一般的、平常的煩悶——此種煩悶來自遊手好閒或疾病,而是那種現代的、腐蝕人心的煩悶——此種煩悶能把一個聰明人變成走動的影子、能思想的幽靈……」
隨後,福樓拜被迫結束了在巴黎的學業,借病專事寫作,為此,父親在塞納河畔給他購置了一棟鄉間別墅。1846年,跟查理·包法利一樣,作為父親的老福樓拜,也悄無聲息地死去,死於大腿蜂窩組織炎後遺症。福樓拜獲得了一大筆遺產,為他幽居一生、任性地進行文學創作,提供了重要的經濟支撐。
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說,《包法利夫人》所要表現的是人類命運的精妙的微積分,不是社會環境的加減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