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蔥湯裡的華麗綺夢
結婚以前,她以為她是愛著的;可是這種愛應該帶給她的幸福,卻沒有如期而至地到來。她一定是弄錯了,她心想。愛瑪試圖弄明白,「幸福」,「激情」,「陶醉」,這些在書裡顯得如此美好的詞彙,在生活中到底意味著什麼。從家門口沿著雨果大街向東走一百米,有一家小酒館。酒館裡早上賣咖啡羊角包,中午供應簡易套餐。櫃檯上陳列著各種彩票,當天各大報紙和地鐵公車票。每天早上七點多,清潔工,超市裡的搬運工,各大工地上的水電工、木匠,一個個走進這家燈光昏暗的酒館。要一杯濃縮咖啡,配一個烤得有點發硬,沒有牛油香味的羊角麵包,開始躁動又渾濁的新一天。
我常常中午去小酒館買報紙的時候,看見旁邊超市裡賣肉的男人,正坐在窗邊喝著滾熱的洋蔥湯。賣肉的身材敦實卻也算不上肥碩,永遠紅潤發亮的雙頰透露著樂觀無憂的性情。男人鼻子下留著棕色的,微微上翹冗長綿延的老式鬍子。他總是點同樣的7.5歐元套餐,頭盤洋蔥湯,主菜乳酪煎蛋,甜點巧克力慕斯。他喝湯時專注認真的表情,讓站在旁邊的我很是著迷。男人把免費的長棍麵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拿一塊扔進湯裡,用勺子把吸滿了湯汁的麵包連帶著湯乘起,然後「咕嚕」一聲吸進嘴中。嘴唇上福樓拜式的鬍子,讓人第一眼看上去,以為是個條件優越的布爾喬維亞。可是他對洋蔥湯的迷戀和不厭其煩,卻暗示著他底層勞動者的身份與職業。
洋蔥湯在歐洲大陸的普及和流行,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期。因為洋蔥生長對氣候條件要求較低,種植技術也相對簡單,所以歷來就是高產量的廉價蔬菜。把不值錢的洋蔥切碎,和隔夜老麵包一起扔進鍋裡,燉熟以後再撒上些乳酪,於是就變成了農民們用來填飽肚子的果腹之物。湯裡面因為加入了麵包,於是顯得越發濃稠厚重。一大碗濃湯下肚,即使是飢腸轆轆幹體力活的人,也多少覺得這湯水紮實飽塞,讓後面既無肉也無魚的飯菜顯得不那麼寡淡。
對如今的法國農民、體力勞動者來說,有魚有肉的正餐早已不算是什麼夢想。然而洋蔥湯依舊在城市底層階級和鄉村中甚是流行,因為它平價快捷,毫無矯飾地瞬間就能填飽人的肚子。賣肉的眼前的這碗黃色湯水,既無絢麗夢幻,更沒有華彩浪漫。他一口一口咽下的,是實在與平淡。湯汁雖然甜美,卻終歸不至於跌宕起伏,也不會有讓人心神蕩漾的味覺體驗。
不是所有人都會像長鬍子紅臉男人一樣,安然地坐在滲著油膩的小酒館的桌子前, 不高不低,不偏不倚,心滿意足地吃著平淡無奇的濃湯的。
福樓拜的小說《包法利夫人》裡,有一幕以洋蔥湯為背景,鋪展主人公愛瑪和她丈夫夏爾晚餐的場景。
這頓以洋蔥湯為頭盤的晚餐,發生在愛瑪和夏爾從安德維烈侯爵舉辦的盛大宴會歸來後,包法利家陰冷潮溼的廚房裡。愛瑪回到家,因為女傭人沒有準備好晚餐而大發雷霆。傭人於是在哭哭啼啼中,做了一頓洋蔥湯加燉小牛肉的晚飯。經歷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喧譁繁鬧,包法利先生對終於回到了自己家中感到如釋重負。晚餐用罷,夏爾拿出他在回家路上撿到的兩根雪茄菸,模仿著上層社交圈裡穿禮服帶領結的子爵男爵們抽起了雪茄。可是夏爾是不會抽菸的。他被濃烈的雪茄燻得面紅而赤,吸一口嗆兩下,咳嗽連連狼狽不堪。雪茄菸非但不令夏爾看起來像與愛瑪共舞的那個子爵一般風度翩翩,優雅性感,反爾將其鄉村小醫生粗鄙笨拙的本真面目,暴露無疑。這頓由洋蔥湯揭幕的晚飯,最終以「愛瑪一把抓起放雪茄的盒子,重重地往大櫥深處扔去」 而收尾。
不會抽雪茄菸的夏爾,讓愛瑪看到,自己嫁的男人,非但不是男爵子爵,更永遠不會擁有貴族的氣質與教養。他吸不了雪茄,也不會穿著閃亮的皮靴,恣意地馳騁在高大的馬匹上。而桌上那碗洋蔥湯,則多少向她宣告著,她生於農民之家,住簡陋倒也舒適的房子,吃粗糙倒也飽食的飯菜,過小鎮平淡如水的生活,是命運早就為她預備好的,屬於她的平常歲月。
可是包法利夫人愛瑪,她既痛恨洋蔥湯,也就自然要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將「平淡、平凡、平庸」這些字眼,徹底得從她的生活中抹去。愛瑪尋找的,是在華麗殿堂中飛揚的夢幻人生。她年輕絢麗的生命與肉體裡,應該寫滿了愛的激情與動蕩。她等待她的婚姻生活,如同車水馬龍的聖日耳曼大街一般,令人振奮又神往。結果終日面對的,確是如同小鎮街景似的,單調平乏淡然無味的瑣碎風景。《保爾和薇吉尼》[1]裡,赤著雙腳在沙灘上,向薇吉尼飛奔而來的溫柔保爾在哪裡?一本又一本小說裡描寫的流光溢彩,閃著銀器充斥著女人們優雅香水氣味的舞會又在哪裡?青春美好如她,為何現實給予她的,只有這一碗黃色湯水,和一個在歲月流逝中,身形逐漸變得粗圓,喝湯的時候還會發出「咕嚕咕嚕」聲音的男人?
小說裡用到過的那些詞彙,比如「醉人的幸福」、「激情」、「陶醉」,她在安德維烈侯爵舉辦的舞會中,第一次真正地被包裹在其中。青草環繞下的義大利城堡,餐桌邊女士衣衫柔軟的芬芳混合著松露陽剛的氣味,盤子裡巨大的紅色龍蝦,細長高腳杯裡晃動的清冷香檳¼¼愛瑪盤起的髮髻上,叉著一朵新鮮玫瑰,嬌羞地微微顫動著。被明黃色長裙裹著的身體,在人群與炙熱的空氣中,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又有點蠢蠢欲動。無名子爵拉著她的手,滑著華爾茲的舞步,從長廊的這一端旋轉到大廳的那一頭。暈眩中,眼前的燈光,交錯的眼神,溫熱的呼吸,一切都令她墜入,靈魂深處期盼已久的愉悅與滿足中。愛瑪旋轉的身體裡此時燃燒著的,是她追尋已久的一個夢。
她在這夢中沉迷翻滾時早已經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喝著洋蔥湯長大,腳下雞鴨成群的鄉間農婦。
愛瑪的父親魯奧是當地一個頗有積蓄的農民。包法利夫人從小在父親的農莊裡長大,眼前的景致是四處亂跑的母雞,溫順的馬匹,和飛揚在窗戶外的蜜蜂。因為田裡的作物收成豐厚,雞鴨也算長得肥碩,加上愛瑪又是家裡唯一剩下的小孩,於是農民魯奧學著布爾喬維亞們的樣子,把十幾歲的女兒送進修道院接受「小姐」式的教育。就這樣,愛瑪這個普通鄉村農婦也學著貴族小姐們的樣子,畫素描,彈鋼琴,讀沃爾特×司各特的小說。修道院的生活賜予了愛瑪一件,不同於大多數村婦的華麗外衣。她的談吐姿態,沒有了父親魯奧的粗蠢愚笨。她拿起針線做女紅時的纖細矜嬌,也完全能以假亂真地讓人以為,眼前坐著的就是哪家的名門閨秀。短短幾年「小姐」式的教育,為她打開了微小的,一道窺視得到上流社會華貴精緻生活的門縫。讓她從此嚮往的不再是鄉間野風與潺潺溪水,而是巴黎劇院裡的人頭攢動,盧森堡公園裡的悠然漫步,和生命中那不經意又攝人心魄的不期而遇。她不知道的是從那門縫裡瞥見的一切風景,要麼只是表象,要麼是如同海市蜃樓般的幻景。
於是她學著小說裡的女主角們的樣子,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若有所思眼神憂鬱地凝視著窗戶外的風景。只是窗外那一片,既非搖曳著的詩意蘆葦,也不是滿牆憂鬱的爬山虎,而是一片被掀翻在地的粗豆角。於是她學著小姐們的樣子,矜持嬌羞地彎下柔軟的腰肢,替與自己初遇的鄉村醫生撿起他掉在地上的物品。只是她白嫩雙手撿起的,不是散發著男人氣味的手帕,而是一條用來當馬鞭的牛筋。
粗豆角、牛筋和洋蔥湯是屬於愛瑪的現實。對一個學會了畫畫、彈琴、女紅的農婦來說,這乏味、鄉野、粗糙的現實是有些「殘忍」的。夏爾這個鄉村小醫生,能給予愛瑪的,就只有洋蔥湯一般的實在和溫暖。他才智平庸毫無野心,既聽不懂歌劇也讀不來詩歌。他每天清早出門,替人看病開藥出診,在農民們開的旅社裡吃上些煎蛋,晚上能帶回家擺上桌的,是洋蔥湯粗麵包和燉牛肉。可是愛瑪等待的,是侯爵餐桌上的蘆筍鵪鶉和菠蘿。
[1]《保爾和薇吉尼》Paul et Virginie 是法國作家雅克×亨利×皮爾丹納×德聖皮埃爾 Jacques-HenriBernardin de Saint-Pierre 寫於1787年的小說。在《包法利夫人》中,是女主角愛瑪最喜愛的小說之一。
本文選自梅子涵之女梅思繁新作《洋蔥湯裡的流水歲月》,未完待續。這是一本從食物的角度闡釋經典名著的書。書裡有思繁對名著的個性講述,也有思繁獨創的私房菜譜。想知道思繁發明了哪些健康美食,請關注思繁的公眾號:思繁美食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