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雖小 玩的是整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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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 包法利夫人(1)
(2)
一天早上,盧奧老爹給夏爾送醫藥費來了.七十五法郎的硬幣,每個硬幣值四十蘇,另外還有一隻母火雞。他聽說夏爾喪了妻,就盡力安慰他。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拍著他的肩膀說:「我也像你一樣,我是過來人了!我失去老伴的時候,就跑到田裡去,一個人呆著,我倒在樹底下,又哭又喊,叫天不應,就說混帳話;我還不如樹上的田鼠,還不如肚子裡長蛆呢,一句話,不如死了拉倒。我一想到別人,他們這時正和媳婦待在一起,親親熱熱,你摟我抱,我就只有拿手杖捶地,死命地捶;我幾乎要瘋了,什麼也不想吃,咖啡館也不想去,說來你恐怕不相信,我想到咖啡都噁心呢!不過,慢慢地,一天一天過去了,冬天過去春天來,夏天過去秋天到,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越來越遠了,越埋越深了,我的意思是說,因為總有什麼東西壓在你的心上,像人家說的……總有一塊石頭壓在胸口:不過,既然人人命該如此,那也不能糟蹋自己,不能因為別人死了,自己就也想死……你應該打起精神來,包法利先生;事情總會過去的!有時間來看看我們吧;我的女兒念叨著你呢,你要曉得,她還說什麼你把她忘啦。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我們陪你到樹林裡打野兔去,你也好散散心。」
夏爾聽了他的勸告。他又回到貝爾託來。他發現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這就是說,一切都和五個月前差不多。只是梨樹已經開花,盧奧老頭子如今不再臥床不起,而是到處走動,這就使田莊變得更熱鬧了。
盧奧以為醫生喪了妻很痛苦,所以對他儘量體貼,仿佛這是義不容辭的事:他求他不要脫帽,以免受涼;他同他低聲細氣說話,似乎把他當作病人;如果為他準備的食物不夠清淡,奶酪不是小罐精製的,或者梨子沒有煮過,他甚至會假裝生氣。他給他講故事,不料夏爾居然笑了,但一想到亡妻,他的臉又沉了下去。咖啡一端上來,亡妻又忘記了。
他慢慢習慣於一個人過日子,也就越來越不想念亡妻。他新得到的自由自在的樂趣,不久就使他覺得孤獨並不是難以忍受的。他現在可以隨意改變一日三餐的時間,出門回家都用不著找藉口;要是他太累了,又可以伸手伸腳往床上一躺。於是他愛惜自己,貪圖舒服,人家來慰問他,他也覺得受之無愧。再說,老婆的死並沒有給他幫倒忙,找他看病的人反而有增無減,因為一個月來,大家老是說:「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他多麼倒黴呵!」他的名氣大了,主顧多了,還可以隨心所欲到貝爾託去,沒人管他。他懷著不明確的希望,感到模糊的幸福;對著鏡子梳鬍鬚,覺得臉孔也不難看。
一天三點來鍾,他又來到田莊;人全下地去了;他走進廚房,起初沒有看見艾瑪,因為窗板是關上的。『陽光穿過板縫落在石板地上,成了一道一道又細又長的條紋,碰到家具就會折斷,又在天花板上搖曳。桌上,幾隻蒼蠅在用過的玻璃杯裡往上爬,一掉到杯底剩下的蘋果酒裡,就嗡嗡亂叫。從煙囪下來的亮光,照在爐裡的煤煙上,看起來毛茸茸的,冷卻的灰燼也變成淺藍色的了。艾瑪在窗子和爐灶之間縫東西;她沒有披圍巾,看得見她裸露的肩膀上冒出的小汗珠。
根據鄉下的慣例,她請他喝一杯。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後她邊笑邊說,就算陪她喝一杯酒罷。於是她去碗櫥裡找來一瓶柑香酒,拿來兩個小玻璃杯,把一杯斟得滿滿的,另外一杯幾乎沒有斟,碰杯之後,就把酒杯舉到嘴邊。因為她的杯子差不多是空的,她要仰起脖子才喝得著,所以她頭朝後,嘴唇向前,頸子伸長,還沒有嘗到酒就笑起來,同時把舌尖從兩排又頓又白的牙齒中間伸了出去,一點一滴地舔著杯底。
她又坐下來,再拾起女紅,那是一隻白線襪,需要織補;她就埋頭幹起來了,不再說話,夏爾也不開口。風從門底下吹進來,吹起了,石板地上的微塵;他看著塵土沿地面散開,只聽見自己的太陽穴一蹦一蹦地跳,還有母雞下了蛋在院子裡咯咯啼。艾瑪不一會兒就張開巴掌摸摸自己發熱的臉,然後再摸摸壁爐前鐵架上冰涼的小鐵球。
她抱怨說,夏天一來,她就覺得頭昏腦脹;她問海水浴管用不管用;她談起她的修道院,夏爾也談起他的學堂,這下他們有了話說。他們上樓到她房間裡去。她拿出從前的音樂本子,修道院獎給她的小冊子,還有扔到衣櫥底層去了的橡葉花冠。她還談到她已故的母親,墓地,甚至指給他看,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她從花園裡的哪一個花壇上摘下花來,放在她母親的墳上。可是她家僱傭的花匠不懂這一套,真不頂事!還不如住在城裡好呢,哪怕過個冬天也罷,雖然夏天日子太長,住在鄉下也許更無聊;——她的聲音有時清楚,有時尖,那要看談的是什麼,有時她忽然沒精打採,拖腔拉調,最後變成自言自語,幾乎聽不見了,——有時高興起來,睜開天真的眼睛,馬上卻又眼皮半閉,目光無神,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晚上,夏爾回到家裡,一句一句地把她說過的話恢復原狀,他苦苦地回憶,並且補充話裡的意思,想了解在他們相識之前,她是怎樣生活的。不過他想來想去,他心裡出現的艾瑪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是他們剛剛分手時的模樣。於是他又尋思,她要是結了婚會怎樣呢?結婚?和誰?唉!盧奧老爹有的是錢,而她!……她又那麼漂亮!但艾瑪的面孔總是出現在他跟前,一個單調得像陀螺旋轉的嗡嗡聲總是在他耳邊響:「要是你結婚呢:怎麼?要是你結婚呢!」夜裡,他睡不著,喉嚨發乾,口渴得要命;他下床走到水罐前倒水喝,並把窗子打開;滿天星光燦爛,一陣熱風吹過,遠處有狗吠聲。他轉過頭來向著貝爾託。
晚上,夏爾回到家裡,一句一句地把她說過的話恢復原狀,他苦苦地回憶,並且補充話裡的意思,想了解在他們相識之前,她是怎樣生活的。不過他想來想去,他心裡出現的艾瑪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是他們剛剛分手時的模樣。於是他又尋思,她要是結了婚會怎樣呢?結婚?和誰?唉!盧奧老爹有的是錢,而她!……她又那麼漂亮!但艾瑪的面孔總是出現在他跟前,一個單調得像陀螺旋轉的嗡嗡聲總是在他耳邊響:「要是你結婚呢:怎麼?要是你結婚呢!」夜裡,他睡不著,喉嚨發乾,口渴得要命;他下床走到水罐前倒水喝,並把窗子打開;滿天星光燦爛,一陣熱風吹過,遠處有狗吠聲。他轉過頭來向著貝爾託。
夏爾想到,反正他並不冒什麼風險,於是下決心一有機會就求婚;但是每次機會來了,他害怕說話不得體,又給自己的嘴貼上封條。
盧奧老爹卻不怕有人把他的女兒娶走,因為女兒待在家裡,對他沒有什麼好處。他心裡並不怪她,覺得她這樣有才氣,怎麼能種莊稼呢?這個該死的行業!也從來沒見過哪個莊稼漢成了百萬富翁呵!老頭子靠莊稼不但沒有發財,反倒年年蝕本;因為他雖然會做買賣,喜歡耍花招,但是談到莊稼本身,還有田莊內部的管理,那就恰恰相反,他可並不內行。他不樂意把手伸出褲兜去幹活,過日子又不肯節省開銷,一心只想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他喜歡味道很濃的蘋果酒,半生不熟的嫩羊腿,攪拌均勻的燒酒摻咖啡。他一個人在廚房的灶前用餐,小桌上什麼都擺好了,就像在戲臺上一樣。
當他看見夏爾靠近他的女兒就臉紅,這不意味著總有一天,他會向她求婚嗎?於是他就事先通盤考慮一下。他覺得他貌不出眾,不是一個理想的女婿;不過人家都說他品行好,很節省,有學問,那當然不會斤斤計較嫁妝的了。而盧奧老爹不賣掉二十二畝田產,恐怕還不清他欠泥瓦匠、馬具商的重重債務,何況壓榨機的大軸又該換新的了。
「要是他來求婚,」他心裡盤算,「我就答應他吧。」
九月份過聖-密歇節的時候,夏爾來貝爾託待了三天。眼看最後一天像頭兩天一樣過去,一刻鐘又一刻鐘地縮短了。盧奧老爹送他回去;他們走的是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馬上就要分手;是求婚的時候了。夏爾心裡打算,還是到了籬笆轉角再開口吧;最後,籬笆也走過了。
「盧奧老爹,」他低聲說,「我想和你談一件事。」
他們站住了。夏爾卻開不了口。
「說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嗎?」盧奧老爹和氣地笑著說。
「盧奧老爹……盧奧老爹……」夏爾結結巴巴地說。
「好了,我是巴不得呢,」田莊的主人接過來說。「雖然,不消說,小女和我是一樣的意思,不過,總得問她一聲,才能算數。好,你走吧,我回去問問她。
要是她答應,你聽清楚,你用不著走回頭路,免得人家說話,再說,也免得她太緊張。不過,怕你著急,我會把朝牆的窗板推開,開得大大的:你伏在籬笆上就看得見。」盧奧老爹走了。
夏爾把馬栓在樹上。他趕快跑回到小路上來;他待在路上等著。半個小時過去了,於是他看著表,又過了十幾分鐘。忽然響起了撞牆的聲音;摺疊的窗板打開了,靠外邊的那一塊還在震動。
第二天,才九點鐘,他又到了田莊。他一進來,艾瑪臉紅了,勉強笑了一笑,裝裝樣子。盧奧老爹擁抱了他未來的女婿。他關心的婚事安排留到日後再談;他們有的是時間,因為要辦喜事,也得等到夏爾服喪期滿,那才合乎情理,所以要等到明年開春前後。
大家都在等待,冬天又過去了。盧奧小姐忙著辦嫁妝。一部分是去盧昂訂做的,她自己也按照借來的時裝圖樣,縫製了一些襯衫、睡帽。夏爾一來田莊,他們就談婚禮如何籌劃,喜筵擺在哪個房間,應該上幾道菜,頭一道正菜上什麼好。
艾瑪與眾不同,她幻想在半夜舉行火炬婚禮,但是盧奧老爹一點也不懂她這古怪的念頭。於是只舉行了普通的婚禮,來了四十三位客人,吃了十六個小時,第二天還接著吃,一連吃了幾天
客人一早就坐車來了:有一匹馬拉的小篷車、兩條板凳的雙輪車、輕便的老式敞篷車、掛皮帘子的遊覽車,附近村子的年輕人,一排一排站在大板車裡,用手扶住兩邊的欄杆,免得馬跑車顛,人會摔倒。有人從十古裡以外的戈德鎮、諾曼鎮、卡尼鎮來。兩家的親戚全邀請了,鬧翻了的朋友都忘了舊事,多年不見的熟人也發了請貼。
過不了多久,就會聽見籬笆外鞭子的響聲;接著,柵欄門打開了:來的是一輛小篷車。車子一直跑到第一層臺階前,突然一下停住,讓乘客從前後左右下車,下車後有的揉揉膝蓋,有的伸伸胳膊。婦女戴著無邊軟帽,穿著城裡人穿的長袍,露出金表的鏈子,披著兩邊對疊的短披肩,下擺掖在腰帶底下,或者披著花哨的小圍巾,用別針在背後扣住,露出了後頸窩。男孩子的穿著和他們的父親一樣,他們的新衣服似乎有點礙手礙腳。這一天,許多孩子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穿新靴子。在他們旁邊,看得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姑娘,穿著初領聖體時穿的白袍子,為了這趟作客才放下了滾邊,不消說,不是他們的姊姊,就是他們的堂妹,大姑娘臉蛋紅紅的,樣子呆呆的,頭髮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一句話也不說,總怕弄髒了手套。馬夫人手不夠,來不及給馬卸套,客人就挽起袖子,自己動手。他們根據不同的社會地位,有的穿全套禮服,有的穿長外衣,有的穿短外套,有的穿兩用外套;——禮服代表一家的敬意,不是參加隆重的儀式,不會從衣櫥裡拿出來;長外衣有隨風飄揚的寬下擺,有圓筒領子,有口袋一般的衣袋;短外套是粗呢料的,一般配上一頂加銅箍的鴨舌帽;兩用外套很短,背後有兩個靠得很近的紐扣,好像兩隻眼睛,下擺似乎是木匠從一整塊衣料上一斧子劈下來的。還有一些該坐末席的人,穿的是翻領的工作禮服,背後皺皺褶褶,腰身的下半部繫著一條手縫的腰帶。
襯衣像護胸甲一樣鼓了起來!人人都理了發,免得頭髮遮住耳朵,鬍子也剃得光光的;有幾個人甚至天不亮就起床,刮鬍子也看不清楚,就在鼻子底下開了幾道斜斜的口子,或者在下巴上剃掉三法郎金幣那麼大的一塊皮,路上一凍就發炎,使這些笑逐顏開的面孔像大理石上加了一塊玫瑰紅的斑紋。
村公所離田莊只有半古裡,大家走路去;教堂儀式一完,大家又走路回來。一行人起初看起來好像一條花披肩,順著綠油油的麥地中間的蜿蜒曲折的小路,像波浪似地往前走,不久行列就拉長了,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放慢了腳步,閒談起來。走在前頭的是鄉村琴師,小提琴上還扎了彩帶;新人跟在後面,親戚朋友,碰上誰就同誰一起走;孩子們走在最後,掐下燕麥杆稈子上的喇叭花來玩,或者躲著大人,自個兒耍自個兒的。艾瑪的袍子太長,下擺有點拖地;她走不了一會兒,就得站住,把袍子往上拉拉,同時輕巧地用戴著手套的指頭,拔掉野草的小刺,而夏爾只在旁邊等著,不會動手幫忙。盧奧老爹頭上戴了一頂新的綢緞帽子,黑禮服袖子上的花邊連手指甲也遮住了,他挽著他的親家母。至於他的親家包法利先生,他從心裡瞧不起這些鄉巴佬,來的時候只隨便穿了一件一排紐扣的軍大衣,卻向一個金黃頭髮的鄉下姑娘賣弄風情,好像在小咖啡館裡一樣。姑娘漲紅了臉,只好點頭,不知怎樣回答是好。別的賀客各談各的事,或者在背後開玩笑,仿佛要提前熱鬧一下;如果你想聽清楚他們談什麼,那就只聽得見琴師在田野裡拉提琴的嘎吱聲。琴師一見大家落後太遠了,也會站住換口氣,慢慢給琴弓上松香,使琴弦的嘎吱聲不那麼刺耳,然後他又繼續往前走,琴的把手一上一下,在給他打拍子。琴聲把小鳥都嚇得飛走了。
酒席擺在車庫的天棚底下。桌上有四大盤牛裡脊,六大盤燴雞塊,還有煨小牛肉,三隻羊腿,當中一隻好看的烤乳豬,四邊是香腸加酸模菜。四角擺著長頸大肚的玻璃瓶,裡面裝了燒酒。細頸瓶裡的甜蘋果酒,圍著瓶塞浮起了厚厚的泡沫;每個玻璃杯都先斟滿了酒,還有幾大盤黃奶酪,上面一層光溜溜的,用細長的花體字寫下了新人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只要桌子稍微一動,奶酪就會晃蕩。他們還從伊夫託請了一位制糕點的師傅,來做夾心圓麵包和杏仁餅。因為他在當地才初露頭角,所以特別小心在意;上點心的時候,他親自端出一個塔式奶油大蛋糕,使大家都驚喜得叫了起來。首先,底層是一塊方方的藍色硬紙板,剪成一座有門廊、有圓柱、周圍有神龕的廟宇,神龕當中有粉制的小塑像,上面撒了紙剪的金星;其次,第二層是個薩瓦式的大蛋糕,中間堆成一座城堡,周圍是白芷、杏仁、葡萄乾、桔塊精製的玲瓏堡壘;最後,上面一層是綠油油的一片假草地,有假石,有果醬做的湖泊,有榛子殼做的小船,還看得見一個小愛神在打鞦韆,鞦韆架是巧克力做的,兩根柱子的頂上有兩朵真正的玫瑰花蕾,那就是蛋糕峰頂的圓球了。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就到院子裡去走動走動,或者去倉庫玩瓶塞的遊戲,看誰能把瓶塞上的錢打下來,然後又重新入座。快散席的時候,有些人已經睡著,甚至打鼾了。但是一喝咖啡,大家又來了勁,不是唱歌,就是比力氣,比舉重,攀拇指,扛大車,說粗話,甚至吻女人。到夜晚才動身回去;馬吃燕麥,吃得鼻子眼裡都是,連套車都很難,不是尥蹶子,就是直立起來,皮帶都掙斷了;主人急得破口大罵,或是張口大笑;整個夜裡,在月光下,在鄉間的大路上,有幾輛蹩腳的小篷車發了瘋似地奔跑,跑到水溝裡,在鵝卵石淺灘上蹦蹦跳跳,幾乎撞在陡坡上,嚇得婦女把身子伸出車門來抓韁繩。留在貝爾託過夜的人,通宵在廚房裡喝酒。孩子們早在長凳底下睡著了。
新娘子事先懇求父親,免掉鬧新房的俗套。但是老表中有個海魚販子,特別帶了一對比目魚作新婚的賀禮,還用嘴把水從鑰匙孔裡噴進新房去;碰巧盧奧老爹走過,把他攔住,並且對他解釋:女婿是有地位的人,這樣鬧房未免舉止失當。老表只得勉強住手。但在心裡,他怪盧奧老爹擺臭架子,就去一個角落裡向另外四五個客人發牢騷,這幾個人偶爾一連幾次在酒席桌上吃了幾塊劣質肉,也怪主人刻薄,於是都嘰嘰咕咕,隱隱約約地咒這一家子沒有好下場。
包法利老太太一天沒有開口。媳婦的打扮,酒席的安排,全都沒有同她商量;她老早就退席了。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走,反面要人去聖-維克託買雪茄菸來,一直吸到天亮,同時喝著摻櫻桃酒的烈性酒——這兩種酒摻在一起,鄉下人還沒有喝過,因此對他格外佩服。
夏爾生來不會開玩笑,因此在酒席桌上,表現並不出色。從上湯起,客人義不容辭地對他說了些俏皮打趣的話,有的音同義不同,有的意義雙關,有的是客套話,有的是下流話,說得他招架不住,更沒有還嘴之力。
到了第二天,說也奇怪,他卻前後判若兩人。人家簡直會以為他是昨天的少女變成新媳婦了;而新娘子卻若無其事,令人猜不透她的心思。最機靈的人對她也莫測高深,當她走過他們身邊時,他們反倒顯得比她更加心情緊張。可是夏爾卻掩飾不住他的高興。他親親熱熱地叫她「娘子」,碰到人就問她,到各處去找她,時常把她拉到院子裡去,老遠就可以看見他們在樹木中間並肩走著,他摟住她的腰,身子幾乎俯在她身子上,他的頭把她的胸衣都蹭皺了。
婚禮之後過了兩天,新夫婦要走了:夏爾要看病人,不能離開太久。盧奧老爹套上他的小篷車,親自把他們送到瓦松鎮。他最後吻了一次女兒,就下了車,走上歸途。他大約走了百來步,又站住回頭看,看見小篷車越走越遠,車輪揚起了一片塵土,他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婚禮,過去了的日子,他妻子第一次懷孕;他從嶽父家把她帶回去,那一天,他自己也是多麼快活,他們一前一後騎在馬上,在雪地裡跑著;因為那時是聖誕節前後,田野一片白茫茫的;她的一隻胳膊抱著他,另外一隻挎著籃子;她的帽子是科州貨,長長的花邊帽帶給風一吹,有時飄拂到她嘴上;他一回頭,就看見她小小的紅臉蛋,緊緊貼著他的肩膀,在金黃色的帽沿下,靜靜地微笑。她的手指怕冷,不一會兒就伸進他懷裡。這一切都是陳年往事了!他們的兒子要活到今天,也該三十歲了:他不由得回頭看看,但路上什麼也沒有看到。他覺得自己好悽涼,就像一所搬空了家具的房屋;溫情脈脈的回憶,憂鬱惆悵的思想,交織在他酒醉飯飽、如墜五裡霧中的頭腦裡,他一時真想轉到教堂去,看看他妻子的墓地。不過他怕去了還會愁上加愁,就一直回家了。
夏爾夫婦回到託特,大約有六點鐘了。左鄰右舍都在窗前看他們醫生的新夫人。
年老的女傭人出來,見過了新的女主人,抱歉地說晚餐還沒有準備好,請少奶奶稍候片刻,先熟悉熟悉她的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