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原名李堯棠,另有筆名有佩竿、極樂、黑浪、春風等,字芾甘。漢族,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興。
《憩園》創作於1944年,源於作者兩次重返家鄉的感觸。
中國那時處於抗日戰爭,顛沛流離的人生世相讓他認識到生活的冷峻的一面;兩次返鄉,故園之思濃重,五叔的死訊又平添了無常的傷感之情。這些經歷與感悟是他創作《憩園》的動力和素材,而《憩園》無疑受它們的影響而呈現出複雜的面貌。
巴金在《憩園》這部小說裡摒棄了過去常用的實現模式,而採用了典型的發現模式,通過姚國棟、李老漢、寒兒三個人物重複敘述楊夢痴的故事。
姚國棟是憩園的新主人,從心底裡看不起楊夢痴這種敗家子。他對楊的了解多來自街頭巷尾的議論,雖然他代表著社會公眾對楊夢痴所持的態度,但難以避免其主觀的偏見。
看門人李老漢是楊家的老僕人,一味同情落魄的「三老爺」楊夢痴。與姚國棟相比,他的同情無疑會將讀者引向另一個極端。
相比之下,寒兒的優越性就顯示出來了,身為楊夢痴的兒子,寒兒清楚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他的是非感和希望父親改過的心理又保證了他在敘述中不偏不倚的態度。
小說最後通過寒兒的回憶,讓楊家故事真相大白。這正是作者對讀者的有意導向,發現模式下主人公的視角被屏蔽,多重敘述又真偽難辨,此時作者的傾向就一直暗中影響著讀者的判斷。
正是從寒兒的敘述開始,小說的格調起了變化,讀者對楊夢痴的接受有了轉變。
寒兒的回憶使讀者全面地了解到楊夢痴的人生經歷:開始不顧家,只想從妻子處騙錢玩樂;賣公館時感到愧對父親,極力反對;分家後失悔不及,但惡癖難改,終為妻兒所不容;最後自己羞愧離家,吃苦贖罪。
楊夢痴複雜的人性和豐富的內心情感就此全面生動地展示在人們的面前:他既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浪蕩公子,也是一個深愛兒子的慈父;他渴望與寒兒一起生活,但又無力祛除身上的惡習,害怕給兒子帶來更大的傷害。
在自我悔罪的意識中,他最終選擇逃離大仙祠,躲避自己的兒子。
小說中,寒兒完全是楊夢痴的「代言人」。他們的情感是相通的,喜怒哀樂緊緊相連,楊夢痴無法正面展現的情感都在寒兒身上反映出來。
這就為讀者的想像提供了可靠的依據,發現模式下主人公的心理空白得到了彌補。
正因為這種共通,楊夢痴對寒兒真摯的愛、他欲離不舍的痛苦及自苦贖罪等舉動,才能如此強烈地震撼讀者的心。
楊夢痴在獄中孤獨病死,寒兒一家團聚的夢想最終破滅,這樣的結局不能不引起人們深深的憐憫和思索。所謂「輓歌的調子」即從這充滿悲憫的敘述裡流露出來。
與前期長篇小說《家》對封建大家族悲劇的正面揭示和對罪惡家長制度的悲憤控訴相比,《憩園》這種於冷靜審視中沉痛的哀訴更令人警醒,更刻骨銘心。
正如譚洛非、譚興國對巴金後期創作的評價:「他抗戰後期寫成的《憩園》、《寒夜》,不僅是他個人創作上的藝術高峰,而且就其批判力量和震撼人心的力量來說,也是中國現代長篇小說上的藝術高峰」。
《憩園》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寒兒這一形象在其中起著無法替代的作用。這遠遠超出配角的角色預設。
楊夢痴與《激流三部曲》中的高克定是同一原型,有許多的相似之處,但又有著明顯的不同。
高克定是一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他憑藉父輩的遺產和封建家族制度所賦予的地位和特權,為非作歹,對父母、對兄弟,對妻室兒女毫無一點骨肉之情,他欺壓下人,調戲丫頭,玩弄女性,逼死親女,趕走妻子……
幾乎無惡不作,是一個鮮廉寡恥而又滅絕人性的惡棍。作家對他只有厭惡和憎恨,其程度甚至超過了封建禮教的執法者高老太爺。
楊夢痴卻是個既討厭又可憐,又令人痛恨又令人同情更令人深省的人物,雖然也是個紈籍子弟但他至少還有點體面意識,最後還為自己過去的荒唐而有所懺悔,為不再連累下一代而悄然離去。
在對待家業的問題上,兩個人顯出更大的區別,高克定在高老太爺一死就急不可待地吵著要賣掉公館;而楊夢痴則不然,雖然他已淪落到靠騙妻子的陪奩度日的天地,可是當人們吵著要賣公館時,他卻是堅決的反對者,因為父親的遺囑上說過不椎賣公館。
由此可見,在人情人性上,楊夢痴身上善的一面還未完全泯滅,甚至與「老五」的婚外戀,也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成份在其中,與高克定和「禮拜一」的純粹的玩弄關係有很大的區別,不是用一個簡單的「嫖」字所能說得清的,這從在楊夢痴被趕出家門後,「老五」還曾周濟過他,可以看得出來。
楊夢痴人生悲劇的根源在於他那封建專制的家庭環境養成了他揮霍享樂的惡習而又毫無謀生的本領,是父親毫無原則的對他的一味地寵愛、放縱,因此也在事實上毀掉了他的一生。
在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楊夢痴既在犯罪又在悔罪,在悔罪的同時又繼續犯下新的罪行。這種道德感與他那淫樂、縱慾、揮霍的欲望形成難以忍受的內心衝突。
他背著家人去找「老五」遭到大兒子的痛罵,他用雙手蒙著臉,感到無地自容,甚至試著離開這個家。
可是收到「老五」的一封信,他馬上又一去不歸,直到在外面把錢花得一乾二淨。
楊夢痴完全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違背人倫的,他精神上也自卑到了萎靡的程度。從這裡又可見在繼續墮落的過程中,他內心極為不安和緊張,也在經歷著沉重的折磨。
作品中重點描寫的是楊夢痴被逐後自我衝突的發展及其結局,他的性格的複雜性也由此得到更深入的發掘。在他的身上是人性的復甦又被惡行吞沒的過程,是善被惡毀滅的掙扎過程。
楊夢痴被社會和家庭徹底孤立,四面楚歌,不僅家人拒絕了他的幾次乞憐,連他的親兄弟都唾沫吐到他的頭上。
在完全絕望之時,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罪孽之深重。這個落魄的浪蕩公子開始懷著比較嚴肅的心情審視了自己的一生。這種心情喚醒了他那久己被窒息的美感。
於是我們看到,他是多麼懷念那在憩園裡度過的歡樂的童年,小兒子從被賣掉的憩園裡折來的茶花會給他莫大的慰藉。
儘管已淪落為乞丐,形同槁木,但他的感情世界卻反而變得敏銳和豐富起來,唐詩三百首成為他的生活伴侶,那裡面懷舊思鄉的詩句如「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情五處同」竟然使他熱淚漣漣。
由此他的悔悟發展成自覺的贖罪行為,終究懷著贖罪的心情離開寒兒,孤獨地死在監獄裡,最終總算想到不再給寒兒一家增添不幸。
作者筆下的楊夢痴的形象留給讀者的審美感受決非簡單的同情和憐憫,在故事情節的發展過程中作者表現出楊夢痴是怎樣親手窒滅了這些迴光返照的性善的萌芽,從而使得他全部的真情和懺悔成為行動的諷刺。
作者描寫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並不是通過外在的力量,而是通過人物自我的矛盾否定了自己。
作家在敘事過程中並沒有單線條地僅僅描寫這個家庭敗落後各種人物的結局,而是融進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傳統倫理觀念,以及關於金錢和人的命運等等問題的思索。
《激流三部曲》中作家集中筆力攻擊的是舊的家庭制度,老一輩的專制,表現兩代人的矛盾衝突。
隨著作家思想的日漸成熟,寫作《憩園》時,就不再是先前那種單純的憤怒情感的渲洩和天真的未來的設想了。
作家在思索:舊的家庭制度為什麼會必然走上滅亡之途?舊的家庭專制制度為什麼會造成人性的墮落和靈魂和扭曲?
什麼樣的家庭結構和家庭關係才是合情合理的?
做父母的應該怎樣去培養和教育下一代?他的思索開始涉及到中國傳統文化中更帶有普遍性的根本問題。
作品中對憩園的新主人姚國棟家庭生活的描寫,就深刻地揭示出,不僅僅是封建家長才犯這種觀念性錯誤,上過大學又留過洋,做過三年教授二年官的姚國棟在「長宜子孫」觀念下也照樣在重蹈著楊老太爺的覆轍,公館的新主人也正在上演著一幕與舊主人家相同的悲劇。
姚家表面上看來是一個春風得意的新家庭,家庭的主人基本上可以說是個善良的人,並不是高老太爺那樣的封建專制家長,對下人並不嚴厲,也樂於幫助朋友。
他愛妻子,寵兒子,也曾有過寫小說搞翻譯的計劃,但家庭的財富消蝕了他的意志、他的進取心。
富足的生活使他志得意滿,不求上進,他本來也想做一些對社會有益的事,但最終是一事無成。
他愛妻子,卻不能理解妻子精神上的痛苦與需求;他愛兒子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兒子教育培養成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妻子在精神的空虛中消磨著大好的青春年華,兒子在他的驕縱下在外祖母一家的教唆下變得驕蠻無理,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賭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