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網絡文學已經走過了二十多年的發展歷程。今天當我們提及「網絡作家」這一職業身份時,腦海裡浮現的形象,已經與二十年前、十年前的樣子截然不同了。
二十年前,人們提到網絡文學時,談論的多是榕樹下、清韻書院等平臺的「文青式」寫作,八卦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安妮寶貝、慕容雪村,以及江南、今何在等知名作者的「恩怨情仇」來展開。十年前,人們說起網絡作家時,大都半是豔羨、半是鄙夷地列舉出三少(唐家三少)、土豆(天蠶土豆)、番茄(我吃西紅柿)等頂級「大神」,輔以他們的「小白文」在VIP訂閱上的輝煌成績作為註腳。而今天的人們談起網絡作家時,關心的多是誰的作品改編成的IP劇即將上架上映、誰的IP又賣出了多麼驚人的價錢。在這二十餘年間,網絡文學創作者的生存境遇與評價體系,發生了多重的複雜變化。
1 知名網絡作家的形象序列
1996年前後,隨著網際網路在中國的興起與普及,第一批大陸本土的網絡作家開始了各自的網上創作生涯。這一時期,能夠接觸到網際網路,並有條件進行網絡寫作的,大多是當時的大學生或都市白領。這批人中最終成名的幾位,如安妮寶貝,給大眾留下了「文藝青年」的印象。他們的寫作深受主流文壇的文學傳統和世紀末的流行文藝氛圍影響,例如,在周星馳《大話西遊》系列電影的「後西遊」敘事影響下,今何在創作出了被稱作「網絡文學第一書」的《悟空傳》。他們寫作的網絡小說,與傳統紙質出版體系下的通俗類型小說,有著十分相似的面貌,因而迅速被主流文壇捕捉、接收。這一批最早成名的網絡作家,很快被實體圖書市場吸納,成為世紀初最熱門的暢銷書作者。
其中,也包括一批最早的言情作者。這些作者的創作啟蒙,主要來自港臺「小言」言情暢銷書。當她們開始在網上發布小說時,就自然而然地繼承了港臺言情「口袋書」的寫作資源,將它們改造成更適應大陸本土受眾的網絡言情敘事。她們的作品也毫無障礙地進入了圖書市場,成為暢銷書市場上炙手可熱的「言情天后」,如明曉溪、顧滿、匪我思存、辛夷塢。
無論是「文藝青年」還是「言情天后」,這些最早成名的、從網絡走向實體出版的作家,給大眾留下了關於「網絡作家」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他們的作品也最早被改編為影視劇,早在IP市場成熟之前,《泡沫之夏》(明曉溪)、《來不及說我愛你》(匪我思存)等劇就已經以偶像言情劇的面貌進入了廣大電視觀眾的視野。在大眾的認知當中,甚至常常會忘記明曉溪、江南、滄月等人的「網絡作家」身份,將他們與80後的青春小說、大陸新武俠等類型小說的創作脈絡聯繫在一起。
此後,下一批進入大眾視野的網絡作家,是唐家三少、天蠶土豆、我吃西紅柿等VIP付費閱讀體系中的「大神」作者。他們的創作普遍開始於2005年之後,彼時網絡文學的VIP付費閱讀生產機制正在走向成熟,網絡文學行業整體步入商業化階段。這些作者的網絡類型小說作品,是以超長篇連載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的,篇幅往往超過百萬字,與傳統紙書形態拉開了差距。不僅如此,小說的主題也從青春、叛逆、文藝的憂傷情緒,轉為玄幻升級、屌絲逆襲等「爽文」敘事。這種敘事後來成為男頻網文的絕對主流,這些「大神」作者也作為網絡文學的代表性人物,逐漸被主流文壇認知、接受。
其中,唐家三少作為「小白文」的頂級作者,不僅在2018年與天蠶土豆雙雙登頂「中國作家富豪榜」(唐家三少以1.3億版稅排名第一,天蠶土豆1.05億排名第二),更成為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標誌著這一代的網絡文學「大神」在商業市場高度認可的同時,也受到了主流文學界的接納與重視。
不過,除了極少數的頂級「大神」,這些網文圈內的頂尖作者,其知名度和影響力尚不足以真正實現「出圈」。唯有進入IP時代後,「大神」作者的名字本身,成為了IP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近幾年,在爆款影視劇作品的加持下,貓膩(《擇天記》《慶餘年》作者)、priest(《鎮魂》作者)、墨香銅臭(《陳情令》原著作者)等,成為IP時代最閃耀的名字,坐擁著突破網絡文學小圈子的大量粉絲,並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經濟利益——他們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售出千萬級的IP版權。大眾對網絡作家及網絡用戶的認知,也從此前的「屌絲」「小白」形象,逐漸轉變成爆款IP的創造者。
2 網絡作家的整體生存狀況
然而,無論在哪一個階段,「大神」作者都只是一眾網絡作家中的鳳毛麟角。不是每一位網絡作家都能靠在網上寫小說養活自己,也不是每個進行網絡創作的寫手,都能從中獲得經濟收益。
根據相關統計,截至2019年底,中國網絡文學的註冊作者達到了1755萬人,籤約作者超過100萬人,其中活躍的籤約作者超過60萬人。其中,能夠得到經濟收入的作者並不佔多數。能夠靠網絡寫作養活自己的職業或半職業作家,只有幾萬人而已。不過,這幾萬人,可能就佔據了50%以上的讀者和80%以上的收益。
網絡作家主要集中在發達地區,尤其是沿海發達地區。如東部沿海的江蘇、上海、浙江、廣東,是網絡作家最為集中的省份,不僅網絡作家的總體數目最多,「大神」和重點作者的比例也是最高的。此外,北京和天津兩地也盤踞了數目不少的網絡作家。這與各省份的網民規模及網絡普及率有關,也與網絡文學幾大重要平臺的地域分布是較為吻合的。
如果是在三四線的小城鎮,或邊遠地區的城市,一個作家只要能通過網絡寫作獲得1500元(低保標準)以上的月收入,就可能成為一位職業或半職業作家。即便如此,大多數的網絡作者仍是業餘狀態。在較為發達的城市,這個基準線則需要再上調一些。
業餘作家們日常從事的職業非常廣泛,有公務員、教師、軍人、工人、農民等。這些職業大多允許職員保留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的固定休閒時間,為他們的業餘寫作提供了可行條件和現實生活素材。
在幾萬名職業或半職業網絡作家中,大致可以把年收入超過十萬的算作「一線作家」,他們大約有三到五千人,學歷一般會稍高一些,達到本科或本科以上。剩下的絕大多數人構成了網絡作家群體的主流和基柱,他們的年收入一般在一萬五到五萬之間,學歷也相對較低,一般是高中及以下——因為學歷更高的群體,可能就無法滿足於這一水平的收入。
早年的許多網絡文學網站,在作家培養與福利機制方面比較欠缺,許多網站甚至無法保證按時結清稿費。後來,隨著行業的成熟,以起點中文網為代表的主流網站陸續建立了較為健全的作家保障制度,推出了作家的全勤低保、新人扶持、特定題材扶持、養老金等政策。比如,只要堅持更新4個月、每個月發表10萬字,就能拿到1000元的低保。這些政策確實延長了一些作家的創作生命,讓他們得以繼續堅持網絡寫作事業。
一個圈內非常有名的例子,是起點的白金作者高樓大廈。他曾經連開四部小說、部部「撲街」,卻仍舊堅持更新,甚至做到每個月領四份低保(四部小說都做到了月更10萬)。憑藉這4000元的收入,高樓大廈挺過了無人問津的艱難時期,最終成為年入千萬的白金大神。
對於網絡作家來說,經濟收益不僅是可以維持生計的物質基礎,更意味著來自讀者和市場的認可。在以VIP付費閱讀為核心生產機制的網文世界裡,「好賣」與「好看」是直接掛鈎的。讀者們用錢投票,彰顯著這個時代的大眾文學閱讀審美與價值取向。當然,在女頻及一些小眾類型的創作圈子裡,粉絲的驅動力一直十分強大,只要有粉絲願意讀、願意留言與作者進行良性的互動交流,即使一分錢都賺不到,作者也能得到足夠的動力繼續堅持寫作。
除了經濟收益和讀者反饋,職業的榮譽感和認同感也是網絡作家非常看重的方面。早年間,在網上發布作品的創作者普遍不願意承認自己是「網絡作家」,大家都覺得在網上寫書是一件有點low的事情,更不好意思給自己冠上「作家」之名。隨著網絡文學的發展壯大,網絡作家的職業認同感隨之提升,如今網絡作家已經是一種社會接受度較高的職業身份了。
在行業內部的VIP訂閱、IP版權等市場成績,以及網站評定的「白金作家」等榮譽體系之外,官方的承認與鼓勵也是十分重要的認同感來源。中國作協每年吸納網絡作家入會,中國作協與各省市網絡作家協會陸續成立,並賦予網絡作家「網絡作協會員」的榮譽身份,都為網絡作家提供了很有分量的主流認同。全國作協系統組織的網絡作家培訓班,每年培訓的人次超過一千。接受這些來自官方、主流的專業培訓,對網絡作家也是一種認可和鼓勵。
網絡文學發展到今天,無論是用戶的規模還是作品的影響力,已經可以說在事實上成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流」。今天的網絡作家,也不再像他們的前輩那樣熱切地渴求得到「主流」的認同了。他們的「主流」地位已經不言自明,市場和社會的認可,也給了他們充足的底氣。擺在網絡作家面前的核心問題,仍舊是與生存境遇息息相關的經濟收入與讀者反饋。
3 當前作者面臨的新處境
但是成為「主流」的網絡作者,仍然面臨著主流人群的迭代問題。
目前,網絡作家的年齡普遍在18歲到40歲之間。此前學界一般認為網絡作家的年齡上限是35歲,然而近年來隨著網絡接入環境日益普及和人口的老齡化,一批年齡稍大的網絡作家堅持在網絡上進行創作,使網絡作家年齡層的上限有了一定的增長,之後還可能繼續拉高。因此網絡文學可能並不能被簡單地看作一種青年亞文化,它看起來像是主要針對青年受眾、主要由青年人創作,不過是因為這批作者和受眾還沒有變老而已。
在網絡作家的年齡上限不斷提升的同時,新的世代也開啟了網絡寫作生涯。2018到2019年度,閱文集團全年的籤約作家中,85、90、95後佔主體,達到了總數的74.48%,其中90後佔比最大,達到29.9%。00後與95後在數量上雖然不敵90後,但增長幅度也分別達到了113.04%和40.26%,新一代的網絡作家正以驚人的速度湧入網絡寫作大軍,很快就能佔據屬於他們的一方天地。
今天的網絡作者,必須同時面臨網絡用戶與同期競爭者的雙向擴張——既老齡化,又低齡化。網絡文學的用戶市場進入了亟待進一步細分的階段。一部作品應該瞄準哪一個年齡段、哪一個興趣社群的讀者,是每一位作者在開始寫作之前必須思考的前提。
與此同時,近年網絡文學行業內熱度最高的現象,是免費閱讀平臺的大舉入侵,對閱文集團建設的VIP付費閱讀王國造成了一定的衝擊。在免費閱讀與付費閱讀的主導邏輯中,作者所處的位置是有一定不同的。這是當下網絡作家面臨的第二重抉擇。
如果我們把今天的網絡文學創作,看作一場網絡時代的文學、文化消費品生產,那麼在類型文創作的大工業流水線上,每一位作者其實只是一個「碼字工」。他們生產出來的網絡小說,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是一種文化「快消品」,是在碎片化的閱讀時間裡被快速消費掉的文化娛樂商品。這些讀者進行網文閱讀的行為,也不再被看作是一種參與式的文學活動,最終會在免費閱讀的底層邏輯中被轉化為數據和流量。從這個角度看,網文是一場市場導向、消費者導向、流量導向的生產,作者的自主性和獨創性其實沒有那麼關鍵。
但事實是,多數的網文作者在開始創作的時候,都不是想要成為「碼字工」的,都是懷著文學夢想的。網文創作固然有其「大工業時代」的面向,也一直潛藏著「手工業時代」的創作脈絡。有流水線上的「碼字工」,也有精心雕琢、想要在其中寄託個體意志與藝術靈魂的能工巧匠。有把網文當作純粹的消遣、連作者叫什麼、書名是什麼都毫不在乎的讀者,也有期望從網文中獲得其他文藝形式(比如影視、動漫、遊戲)無法替代的文學靈暈、情感體驗的讀者。
在付費閱讀時代,「大工業生產」與「手工匠人」的兩種網絡寫作就一直存在。「手工匠人」中的一些人後來成了「大神」,「大神」是有一些任性的資本和特權的,「大神」也有小眾的和大眾的。除了VIP機制的收益,早期這個脈絡中的一部分能被實體出版的體系吸納,進入IP時代之後又有一部分能被IP資本挖掘。通過這些渠道,這種創作脈絡受到了一定的激勵。另外,網文的參與性、粉絲向特徵也在不斷地激勵著這類創作,讓這些作者確認著自己的價值。
而免費閱讀的入侵,突顯了網絡寫作的「大工業生產」面向。免費閱讀當然不等於不盈利,只是它們的盈利不靠讀者付費,而是靠讀者的一次次翻頁點擊、觀看廣告,來製造引流數據。在免費閱讀平臺中,作者與作品的面孔都是不清晰的,不僅讀者記不住、認不出,甚至會根據網站的流行趨勢實時更換書名。APP頁面上顯示的作品,也是大數據思維下的「猜你喜歡」運算推送。不再有公認的排行榜,也不再有公認的大神。作者真正成為了大工業流水線上的一名「碼字工」。
網絡媒介的發展和網絡用戶的成長,給網絡作家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新的挑戰。今天的網絡作家,不僅需要與時俱進地跟上自己所屬代際的創造新風潮,面對一個細分的市場去找到自己的目標讀者;還要認清自己在網文生產過程中的定位,究竟想要做一個「碼字工」還是「手工匠人」,抑或是介於二者之間。
撰文/肖映萱(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