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有110家肯德基。
這個數字意味著你每走上幾步或者坐車打盹的瞬間,就可以看到熟悉的山德士老爺爺慈祥的微笑。
從早到晚,各色人群走進,清早起來匆匆送孩子上學的家長、中午著急吃上一餐還不忘打電話約客戶的上班族、恩愛不已情話綿綿的小情侶、暮色已深卻仍舊加班做代碼的程序「狗」、不知歸途一臉沉醉的迷路人……都成為了這所紅房子遇到的百態人生。
大部分的肯德基,人潮的漲落都開始於早上的7:00,結束於深夜的11:00左右。
然而,火車站旁的肯德基卻永遠是個例外。
位於西八路的這家24小時營業的肯德基,永遠熙熙攘攘,燈火通明,被各色的人潮衝擠著,湧動著,哪怕是在凌晨。
夜晚23點到凌晨4點,我發現了一個從未了解過的肯德基。
相比白天來吃飯的人,晚上進來的人可能只是為要一杯熱水暖暖手,無數途經這座城市的人在這裡刷手機,看書,發呆,裹著被子睡覺,等遠方的他/她,等未知的路,等黎明的到來與下一段旅程的開啟。
不斷推開又關上的門,不自覺地讓我忽略掉了白天與夜晚的分界線。
這時的肯德基已經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快餐店了。
在吹著寒風的長安城廣場上,在充實複雜味道,裹挾漂泊流浪的火車站裡,24小時亮起的肯德基燈光,成為了這座城市很多人親切又陌生,熟悉又冷漠的唯一入口。
20歲,多好的年華,只是念出來就足以讓人嘴角含笑的詩意年齡,卻成為了鄭芳最討厭最想逃離的日子。
她買了張硬座車票,目的地是北京,1500塊錢,肩上輕癟癟的雙肩背包,就是她全部的行李,說走就走。
「我要去大城市,我也要過有錢人的生活。」說是去追夢,卻更像是逃離,逃離掉與生俱來的貧窮,逃離掉商洛山陽的「土氣」、逃離喝醉了就會打自己和母親的爸爸,逃離掉噁心的不能再厭惡的學校生活。
第一站就是西安,捨不得住旅館,城牆網吧裡一個鋪蓋就湊合著住了幾晚,跟網上認識的朋友在企鵝頭像搖晃不停的時候,革命友誼就建立了起來。
「我要去找他,他說給我介紹工作的,省城的人才不會騙我。」
「沒搶到票,,有點太難買了,明天4點我就走了。」
火車站旁的肯德基,是她出了網吧門的第一站。「這幾天泡麵吃多了,也想嘗下人家這漢堡包,要真好吃,等我掙了錢回來,天天給我媽買著吃。」
零點後的肯德基,背著行囊,拎著行李箱的人陸陸續續的進來又出去,嘴角還殘留著麵包渣的鄭芳在困意襲來的時候,緊了緊披著的格子圍巾,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轉了個身又悄無聲息的睡去。
當小幸運的鈴聲突然響起的時候,驚醒的鄭芳急忙按下接聽的按鈕,「媽,我好著呢,你別擔心,我掙了錢就回來把你接走,你放心,吃好著呢,掛了啊,舍友都睡了。」
「你這鈴聲挺好聽」
「嘿嘿,我哥給我設置的。」
有些只會在夜晚滋生的暗淡情緒悄悄的在發酵著。
「其實,我挺想我媽的。」
周遭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山寨機裡傳來的泡沫劇,歇斯底裡的「你竟然護著他,不護著我」,此類令人啼笑皆非的臺詞,在大媽的手裡隨著情緒的起伏一上一下斷斷續續。
而27歲的李向前,卻在疲憊的人群裡略微顯得有點不那麼一樣,他塞著耳機,在凌晨的肯德基裡埋頭狂刷著政治題。
今年是他考研的第三年了,考過兩次,每次都因為差那麼一點點,結果就與理想的學校失之交臂。
「也不是上不了,就是想去西北工業,想學航天。心裡憋著股子氣,跟自己鬥著,也跟天鬥著。」
來肯德基半夜等人,是為了等從甘肅過來的媽媽。
在西安待了7年了,本科時就在這座城市,考研的這幾年,家裡人也勸說讓他放棄,可他都不願意,半工半讀著就到了現在。
「我媽說,過幾天就要考試了,來陪我,給我補補身體,嘴上說著不希望我再考了,可行動上卻總是悄悄支持著我的,我想好了,今年再考不上,我就不考了,是該好好掙錢,讓她不這麼操心了。」
低頭又開始了新一波的刷題。
夜真的深了,未來的不確定在這個略微有點固執的少年眼裡卻也變得逐漸堅毅起來。
「我挺羨慕別人談戀愛的,可沒有事業,我不想耽擱人家女娃娃。」
扎著亂蓬蓬的馬尾,一臉疲倦的陳婷,小心翼翼的給熟睡的兒子掖了掖褥子角。狹小的座位上,稍微軟和點的像小沙發一樣的地方留給了孩子躺,頭低下枕著的還是破了洞的小書包。
「等他爸把工資討回來,就先給俺家強子換個奧特曼的書包,這娃娃惦記那都惦記好幾個月了,挺對不起娃娃的。」
陳婷今年30了,跟老公從陝北攜家帶口就到了西安,老公在工地給人當小工,陳婷在一火鍋店做服務員,租了15平米的出租屋,連窗戶都沒有,一下雨,就啪嘰啪嘰的漏,城中村的生活是真的難過,但是擋不住便宜啊。
可是如今,西安到處的拆遷,原本在魚化寨花300塊錢就可以將就的一個月現在已經沒有了,重新找房子已然變得很困難。
生活在西安,有時候也會問自己,到底為了什麼,房子這兩個字,早已變成了千斤重量。
買房,對於這對年輕小夫妻來說,大抵想都不敢想,兩個人的原生家庭,別說湊足首付,連個衛生間大小的地方可能都難以負擔。
「西安的房價越來越高了,以前覺得再努努力,加把勁,奮鬥個一居室,整天見孩兒他爸給別人蓋房子,啥時候能有個我們自己的屋子啊。現在不想了。夢這個東西,做著做著就捨不得醒了。」
小強翻身動了一下,陳婷急忙瞅了瞅,露出的肩膀又給使勁攏了攏。
「孩子大了,馬上要上幼兒園了,西安是待不起了,準備趁著這次過年就回老家了。條件差點就差點吧,能吃頓飽飯就好,就希望以後娃兒不要怪俺沒本事。」
陳婷手速極快的拂去了眼角的淚。
錢好像真的不是萬能的,可對於陳婷來說,要是有錢,就不會這麼難了吧。
大概所有夜宿肯德基的流浪人,都不願意使自己看起來過於邋遢,如若有可能,總希望體面一點,再體面一點。
即使已經由於多月沒有收拾的頭髮一不小心就長至到了腰間,可是愛乾淨的葛大爺還是把它挽了漂亮的髮髻。
洗的發白,不知道在哪撿拾的年輕人的帽子在他的腦袋上孤傲的扣著,好像有點格格不入,可還是能看到那份詩人骨子裡的羈傲和固執。
葛大爺從蘭州到了西安,他說,西安有文化底蘊,能夠讓他有創作激情,城牆、碑林、火車站、環城公園、大小雁塔等等,都是他詩歌的來源。
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小學生的發黃格子本就是他的詩集。
問起家人,他不願多談,只是笑著說,相比於對家人的虧欠,更怕靈感的枯竭,寫詩是一輩子的事情,這輩子都不可能放棄的。
腳邊的心特軟袋子裡還裝著幾個空瓶子,他說一個現在只能賣兩分錢了,以前1毛一個呢,撿上五個下午飯就解決了,現在不行了。
「你說,物價都漲成這樣了,這錢為啥反而越來越不好掙了呢?」
40年的歲月早已把追夢的少年打磨成了固執的老頭,在不被常人理解的精神世界裡肆意的遨遊,可後悔這兩個字卻從來沒有映上過心頭。
我在這座城流浪
雪從我的頭頂落下
我恨這天刮來的大風
可我更愛這天升起的朝陽
命運啊
你為何如此捉弄我
可我告訴你,我不怕的
沒什麼能打倒我
沒什麼能壓住我
鎖住咽喉又怎麼樣
我有大錘,我要錘動這一切的不公
尋找最正義的光明
——葛大爺
我曾經問過很多人,你為什麼留在西安,拋開其他關於情愛的因素,大部分人會說,我愛西安的包容,愛他的源遠流長,像含蓄的溪流一樣雋永著,那樣慢慢的節奏,不會讓我喘不過氣。
西安市新城區西八路19號,這個24小時連軸營業不打烊的肯德基,沒回家的人都去了那裡。當火車站的喧囂遠去,整座城市都變得寂靜,那些追尋夢想的背包客,那些想找回家路的行李黨,或落魄或炙熱的靈魂在這裡落腳、修整,暫時停泊,懷揣著自己的熱血和期盼,緊握著自己的秘密和腳蹤。
當又一輪朝陽升起,他們將如潮水一樣逝去,可這個看似平凡的夜晚,卻留住了無數人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