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數千年的中華民族,不管經歷怎樣的時代變遷,多嚴重的政局動蕩,它都能開疆拓土,融匯四方,不斷凝聚成一個廣土眾民的中華大一統的共同體。其原因即在於它有著人文化成、懷柔四方、協和萬邦的天下主義關懷,這即是中華文明的本質特徵與價值理想。它既體現了數千年來的歷史傳統、文化積澱,又彰顯了在獨特的基本國情下的實踐要求。
天下觀念之歷史淵源
對於有著數千年文明發展歷程的中國而言,中國知識分子必須有追本溯源的使命與能力,不能用近代以來西方的「帝國—民族國家」等概念敘事來簡單裁剪複雜豐富的中國歷史進程。正如馬克思所言:「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今天重新審視中國文明發展道路,就必須回溯傳統,認識歷史,只有知道了從哪裡來,才能知道正處於何方,未來前行之路往哪裡走。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出自《禮記·禮運篇》,中國人耳熟能詳,是中華文明之標誌符號與價值理想。「天下」一詞內蘊豐富,在先秦時期各種文獻中就早已出現並被廣泛使用,最具代表性的如中國文化源頭《周易》所言:「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由此可見,天下乃是聖王施行王道所治理之對象。這即指出傳統中國天下觀念的源頭包含最核心的兩層義理:一是天下乃賦予生民萬物之價值總源;一是天下乃須代表生民之聖王「推天道以明人事」,即行王道。
中國傳統的天下觀念,它既是一個空間意義上的關於整個世界地圖的描述與想像,是人類所賴以居住的整個大地,正如《詩經·小雅·北山》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它又提供了一個政治學、倫理學意義上的價值原則:一方面天下的代表者就是人民,民意民心就是天下價值的根本表徵,正如《尚書·泰誓》所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下為公之義,其最本質之價值特徵即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既具有普遍價值,其就不可據而為私。儒家堯舜禹之三代理想就是禪讓制,其背後價值理念支撐即是天下為公。天將天下賦予天子,非為天子一人,而是為天下之萬民。正如《孟子》所言:「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子不得將天下而私視為己有相授受,必須以德配天,德位相配,其使命是「敬德保民」。
特別是到了明清之際,君主皇權專制不斷強化,天下為公之制漸行漸遠。最明顯的例子即是,明太祖朱元璋把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的孟子逐出孔廟,不得配享,並且對不符其意的《孟子》文本進行大肆刪改。而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黃宗羲對此深惡痛絕,其以天下為公之價值理念與原則標準對君子專制大加撻伐。「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由此可見,天下觀念乃是中國士人一以貫之所持守的價值觀,它塑造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與文明理想。
天下觀念之價值秩序
中國的士人自古以來接受儒家經典教育,從內心深處即是深深認同以天下主義為核心的價值秩序。每當遭遇王朝更迭、蠻族入侵,都會深深地回溯自身文教的天下主義源頭,以證其價值合法性。正如顧炎武所言:「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國,只是一家一姓的權力更迭,而天下,則是四海一家的人之為人的禮儀秩序,具有絕對永恆價值。因此,不論是作為地理空間意義上的想像,還是作為價值秩序的原則,天下觀念都是超越了血緣的、宗族的、特殊的、區域的、族群的、階級的、職業的、國家的一套普遍主義價值觀念,它是中國人很早就在內心深處建立並深深認同的一套文明原則與標準。正如許倬雲所言:「幾千年來,所謂『天下』,並不是中國自以為『世界只有如此大』,而是以為,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同一人文的倫理秩序。中國自以為是這一文明的首善之區,文明之所寄託。於是,『天下』是一個無遠弗界的同心圓,一層一層地開花,推向未開化,中國自詡為文明中心,遂建構了中國與四鄰的朝貢制,以及與內部邊區的賜封、羈縻、土司諸種制度。」
天下主義及其提供的價值秩序,自古及今都是中國人矢志不渝所遵循的一條文明發展原則。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言:「中國人懷抱著天下觀念,自古迄今一直未改,真是郭然大公,發乎理性之無對。說民族性,這才是中國的民族性。」
但是歷史並非一帆風順,近代中國遭遇了列強最無情的侵略壓迫,這使得救國心切的知識人不斷地向西方「取經」,視這條以天下主義為核心的文明觀念為中國開展現代化的絆腳石而棄之。救國救民無可厚非,歷史也沒有留下充足的時間讓知識人慢慢理性地思考未來中華文明之發展道路。但如果僅僅把中國視為一個民族國家,其目標僅僅是追求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那只能說是中國作為一個文明國家的自我矮化。
孫中山先生集中區分了兩種世界主義:一種是西方列強所謂的世界主義即有強權無公理;一種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天下主義,即天下為公,世界大同。中國本質上是以天下主義為立國原則的文明國家,西方很多漢學家也已經認識到了,中國本質上是一個文明國家。因此,我們不應把「天下」觀念遺忘,視中國為「民族國家」的同位語,沒有了「天下」怎會有中國,這才是中華文明之根源,亦是中國貢獻給世界的價值理念。
天下觀念之人類關懷
《周易》云:「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唐代經學大家孔穎達疏:「天下同歸而殊途者,言天下萬事,終則同歸於一,但初時殊異其途路也。一致而百慮者,所致雖一,慮必有百。言慮雖百種,必歸於一致也。」中國傳統的天下觀念並非是一狹隘的地域文明,中國古聖先賢相信「民胞物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古以來就有對人類之價值關懷。天下主義雖誕生於黃河之濱的華夏土地,但關涉的卻是整個人類之價值理想。天下觀即是一種世界觀,思考的對象就是整個世界,以整個世界為其價值原點與前提,天下主義就是對世界負責的一種價值理論。天下觀念超越了近代以來西方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所形成的以民族國家為價值思考單位的國家界限,是具有普遍價值的中國智慧。(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