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北京街道上,你見到的只能是社會底層的活命者。所以,凌晨的北京是虛假的北京還是真實的北京?北京究竟是什麼人的北京?
呵呵!北京是大傢伙兒的北京,凌晨小販上路的的北京和白天CBD富麗堂皇的北京都只是北京的一個側影而已。
二十年前,北京是六裡橋、麗澤橋長途汽車站外邊馬路上凌晨三四點的騎自行車人。這些早起者大多是中年人,有男有女,似乎身形都有些消瘦。孤獨地站在路邊昏黃的路燈下茫然地盯著他們,感受著北方都市凌晨的悽清。他們「譁啦譁啦」從遠處的夜霧中走到眼前,又從眼前隱入遠處的夜霧中。他們孤獨地、大清早就這麼疲憊地一個一個走過,幹啥呢?——哎,這是他們的今早,抑或昨天晚上?估計他們也糊裡糊塗,管那麼多呢,活著喘氣就夠了。
那時候,他們就是我印象中的北京人形象。北京也有生活如此悲催的人們?大都市也有生活如此悲催的人們?二十年後,當我淪為像他們那樣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老北漂,回憶當年,我知道了,他們大多是和我一樣的都市邊緣人、外來討生活的社會底層掙扎者。他們不是大多數人想像中的「北京人」,儘管這些早起者中間有為數不少的北京戶籍、北京土著。「北京人」是什麼樣的人?
這樣想著,身上會生出透心的悽涼,在一個全民超英趕美的時代,我們竟依然如此窘迫,尤其讓人寒冷的是,作為玷汙美麗的極少數,我們遭受著圍堵驅逐,卻得不到社會大多數的同情。
啊,何必如此悲催,讓我們從中尋找詩意吧!只要努力尋找,即便悲涼的生活中也總能找到詩意。試想,在絕大多數人從未體驗領略過的凌晨夜色中,聽腳下老舊的自行車發出「譁啦譁啦」有節奏的聲響,其中一節或幾節鏈條因為修理過,會發出不同的「咔噠」「咔噠」聲,就像夜行列車駛過鐵軌連接處的那種聲響。它們能夠安慰因為生活無著而焦慮的人們,能夠安慰因為感情受害事業受挫的人們。果真很詩意啊!有些人可能會鄙夷不屑:哼,社會底層也有詩意?如果這些不算詩意的話,那麼,中國這個聲稱詩的國度實在徒有虛名。
北京人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就是北京人!只要是北京建設者、北京大地上的生活者,就有足夠的資格自稱為北京人。這樣的話,是若干年前從上地一位年輕的物流工人那裡聽來的。從那時起,天賦人權對於我才有了可觸摸到的溫度和質感。
與相對悽冷的北京凌晨生活相比,假如你對北京城北郊的沙河地區——一個以外來務工者高密度聚居、出租屋摞著出租屋、性工作者雲集而且全市價格最低等為標籤的村落群不是帶有偏見,那麼,你就會發覺,沙河地區的夜生活更富有詩意。
沙河地區,泛指昌平區沙河老鎮以及老鎮拆遷後一下子就熱鬧起來的沙河地鐵站周邊諸村落——松蘭堡、於辛莊、上東廓、路莊等。從天剛擦黑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鐘, 如過江之鯽一樣從市裡下班回來的青年男女一直腳步不停地在各個村落較寬敞的主街道上、狹窄骯髒的胡同裡穿梭,摩肩接踵,烏央烏央。唉,何必用這樣文縐縐的詞彙呢,更形象地說,下班的男女就像暴雨後搬家的螞蟻,黑糊糊一片蠕動。早高峰的男女們更像兇巴巴的蜂群,為了趕點,好像誰和誰都在上勁,稍不留神,就會刺啦一聲擦出火花。到了這會兒,你去看吧,儘管人流依然洶湧,躁氣已經被一天的勞累滅火,腳步還是那麼匆匆,但生活在他們中間的人都知道,大伙兒已經慵懶了。當然,社會底層如蜂蟻一樣勞碌的人們的慵懶,在有閒階層眼中,也許依然是疲於奔命的張皇。
不過,只需找到了坐下的地方,大伙兒的神經系統剎那間就又興奮起來。一天中對於美食的享受,或者說,正兒八經吃口飯的美妙時刻這才剛剛到來!
早吃好,午吃飽,晚吃少,有閒階級的養生哲學在蜂蟻階層這裡倒了個兒,打工男女們的早餐基本上就是在路上走著解決的,中午一個來小時的吃飯午休時間,好像也沒有閒工夫坐下來細細品味。當中產階級和更高檔的階級們為了養生長壽而節制晚餐的時候,沙河地區成千上萬的打工男女們、全國各地如他們這樣白天忙個不停只到晚上才有空兒好好伺餵自己的打工男女們的美食生活才剛剛開始,或者說,他們一天咀嚼食物的快樂感覺才剛剛甦醒。胡同裡的夜生活才是社會底層男女一天生活的真正開始。
讓他們不解的是,不說的確應該保持整潔漂亮高端大氣上檔次莊嚴肅穆怒目金剛尊容的首都夜生活某種程度上要加以限制甚至取締,就連他們老家的三四線城市乃至小縣城也在東施效顰,原本熱熱鬧鬧讓人胃口大開活力四射的地攤小吃夜市幾乎是眨巴眨巴眼睛的工夫就不見了。到了晚上,處處莊嚴肅穆,或者說冷冷清清,只有中產階級以上的人們在封閉的燈火通明的吃的場所像外國人一樣風度翩翩地竊竊私語。啊!幹掉了中國鄉巴佬喜歡的中國特色的夜市,把中國鄉巴佬們趕進優雅的餐廳學會像外國紳士那樣低聲細語,這下,你們總算找到自信了吧?
臉皮真是個脆弱的東西。社會底層人們活命的場所說清理就清理了,誰讓它們像城市這張臉皮上的雀斑;該清理的比這些夜市危害嚴重無數倍的毒瘤因為深在骨子裡,眼不見心不煩,多少年巋然不動,甚至更加森嚴壁壘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麼荒誕的世界!應該說,上帝創造的這個正常的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多荒誕的傢伙。
當那些不食人間煙火只吸吮人間血汗的高大上階層陷入荒誕卻還自鳴得意、為他們那些腦細胞刺激出來的所謂理性發展高招兒自豪的時候,沙河地區的外來男女卻憑著他們的簡陋本能,衝破高檔次的理性繩索的束縛,想方設法尋歡作樂。他們總能找到犄角旮旯支起地攤,也許不消多日就會被取締,但總是有如此這般的刁民見縫插針。沒辦法,他們要活命。高雅高貴的人們說,活著那麼難?吃點肉末不也能湊湊合合活下去?吃肉過多吃傻了的人們,等著吧,接下來就會有人警告你:蜜水?只有血水!
即便在全面圍剿夜市風聲鶴唳的日子裡,居住在沙河地鐵站周邊的人們也總是能夠找到扎攤美食的地方,地鐵站附近不成,就去遠一點的上東廓、下東廓、辛力屯、路莊。最熱鬧的松蘭堡、於辛莊幾個露天夜市也在各方利益的妥協中,以還算夜市的方式頑強生存下來。
盛夏季節的夜市真正算得上有滋有味,也就是說,啥味都有,包括你不喜歡的氣味和味道。夜市的魅力正在於此。據營養學家說,要定期去這類髒攤上補充一下有益菌,整天一塵不染金碧輝煌,免疫力下降,稍有風吹草動就招架不了。也正因此,各地夜市上啥都可以缺,唯獨不能缺少的是油炸臭乾子。另一個主角,恐怕就要算形形色色的燒烤食品了。這些年來,燒烤攤主也在膽大包天地解放思想,啥東西都敢下油鍋炸,啥玩意兒都能架到碳爐上烤,食客呢?膽兒更肥,只要你敢賣,洒家就敢吃。不過,此方燒烤攤主們與王府井小吃街的攤主們相比,小巫見大巫。王府井那裡,長蟲蚰蜒天牛屎殼郎,嘎巴嘎巴全都成了遊客的口中餐。皇城裡啊,啥事兒都不稀罕。
兩年前,松蘭堡夜市上有一個賣豆腐腦的攤販,看樣子約莫三十五六歲。雖說是東北人,長得卻像江南人那樣秀氣,尤其啥都整得乾乾淨淨,簡直稱得上一塵不染。尤其兩面臉頰上總是掛著女人的紅暈,掛著自來笑。估計這仁兄喜歡笑是因為知道自己生著一副好牙齒,一笑,皓齒迎人,更添一種和善。相由心生,攤販人也挺厚道、大方。你要一份豆腐腦,他三下五除二給你盛好,放了醋。對他說,豆腐腦還放啥醋啊!他就再給你盛一份,不放醋,把放醋的那一份順便贈送給你,還說,「這東西,其實都是水,多吃一份撐不著」。他的豆腐腦是用滷水點的,滷水點的豆腐腦不像石膏等化學試劑點的那樣有腥味,多出了一絲甘甜。滷汁更棒,堪稱一絕,木耳、香菇等佐料切得細細的,滷汁有一定濃度,卻不粘口。
對了,你可能奇怪,人家都是早餐賣豆腐腦,他怎麼在夜市上賣啊?這正是沙河地區外來者的智慧。晚飯吃一碗溫潤滑溜的豆腐腦,比吃膏粱厚味爽。有機會你不妨前來嘗嘗。
東北豆腐腦攤販的生意很不錯,兩大桶豆腐腦天剛擦黑就賣完了。想著他應該能賺些錢,可僅僅三五個月後,豆腐腦帥哥卻宣布要散攤子,要回東北老家農村,「咳,在這兒活得像個小鬼兒,也不是真能掙到錢,還是回老家像個人兒一樣活著舒坦」。說得那些無奈打工的食客心有戚戚焉,還有點不好意思。柏拉圖說,這哥們兒算得上哲學家。北京這地兒,不是像那些吸血蟲和坑蒙拐騙的小蟊賊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說的,是人類宜居城市,什麼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啊,猙獰卻理性的都市其實比意淫出來的淳樸鄉村更文明啊等等。都市不是小鬼兒的宜居地,都市是大鬼的宜居地。
好幾次,看到一名氣質穿著挺時尚的小美女和一名快遞小哥在鄰桌吃燒烤。有幾個早高峰時期,也看到她以及和她類似的小美女坐著快遞員男友的送餐電動車風馳電掣地衝向地鐵站。開始感覺有點彆扭,眼睜睜那胖乎乎一身油膩的快遞員配不上時尚美妞啊?有一次,鄰桌這樣的一對戀人邊吃邊聊,美女竟然說「我們大學同宿舍的現在都怎麼怎麼了」。好傢夥,農村來的也許只是初中畢業的快遞員的時尚美女戀人或者說同居者竟然還上過大學?什麼大學?至多是個二級學院三本大專,也算大學?你這快遞員的女朋友也算大學生?
某一天,半斤白牛二下肚,呆呵呵地盯著小地桌,盯盯四周的人群、攤位,醉眼中,盛夏的松蘭堡夜市燈火竟然透出初秋的涼意,哦,應該是心中悽涼的折射吧?看看周圍,像那美女與快遞員一樣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隨處可見,他們快樂地吃吃喝喝,帶著東北口音、四川口音、河南口音、江西口音等不同風格的特色普通話在嘈雜地大聲說笑。突然,感到自己多麼老土,我一下子醒悟了,無論如何學習如何提高所謂的理性,80以上的人們事實上早已老朽,一個時代的觀念早已老朽,即便他們中間最公允清醒者,也無法理解新生代,無法理解新生代那些更富有人性的觀念。那麼,它們只能很快被掃進歲月的垃圾堆。其實,它們已經被新生代用蓬勃之力毫不客氣地掃進了觀念的垃圾堆,儘管他們還在像被切掉了腦袋的蛇一樣猙獰地滾翻著。一對對兒女大學生和快遞小哥戀人、同居者比他們的長輩、比城裡那些物質富足的中產階級上流社會男女更懂愛情,在這些新生代男女那裡,地位、名利意識更淡薄,我們在一起,只因相互喜歡。看著那些坐在快遞車後座上充滿自豪至少沒有窘迫感的時尚女孩,看到她們被風吹起的裙擺下健美白皙的女性肌膚,我敢說,即便那些淫靡沉淪的老朽們也不會感覺到色情,他們只會恐懼,茁壯的青春之力正在無聲地滌蕩陳腐,誰也遏制不住。你只能羨慕他們,你只能向他們繳械。
即便不少相對理性的知識分子也認為,社會底層群體的婚姻維繫物只能是物質,物質足夠富裕後的男女才有可能產生純粹愛情需要。有多少人一輩子都浸淫在無知的個人偏見和道貌岸然的階層偏見中間啊!當自以為高雅而且理性的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們還在把門當戶對、物質決定意識等等諸如此類早已腐臭的中世紀觀念當成新世紀的人生科學,看看沙河地區地攤上說說笑笑的大學畢業的美女和初中畢業的快遞員戀人,他們不應該大驚小怪不屑一顧,他們應該為自己的老朽感到羞恥,感到恐怖!
是啊!這一對對大學畢業生女性和快遞員的結合才是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變革。他們是擁有了嶄新價值觀的一代。有了嶄新的價值觀念,被鄙視被踐踏的社會底層青年們也就懂得了自尊自重,也就懂得了自身生命的價值,也就會激蕩出無窮的力量。
無論何不食肉糜的精英們多麼嚮往莊嚴肅穆,多麼討厭人間煙火,在松蘭堡這一方距離紫禁城直線距離不足三十千米的荒野村落,蜂蟻們也要在煙燻火燎中吃吃喝喝,嘻嘻哈哈,高聲說笑。那些高高在上自以為吸風飲露其實只是依靠他人血汗活著的老貴族們、穿著新衣事實上骨子裡同樣腐朽的暴發戶們,你們的死期早已註定。這些養活了你們又被你們鄙視的鄉下來的快遞員、大學畢業的打工仔打工妹以及性工作者,無論他們在你們眼中多麼卑賤,他們卻是造物主青睞的創造歷史的新貴、進化的新貴,造物的偉力將高貴地驅使著他們,摧枯拉朽。你們已經被這些賤民逼到了懸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