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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暖陽遍灑庭院,也給鋪陳著的胡蘿蔔絲,灑上金色,灑上太陽香。胡蘿蔔絲是十香菜的重要配料之一。刨胡蘿蔔絲、曬胡蘿蔔絲是第二件要早早準備的工作,第一件當然就是醃鹹菜,那是早在小雪時就要做的。
曬胡蘿蔔絲
十香菜是不少揚州家庭必備的年味,還有親友之間相互饋贈的風俗。大約十幾年前,媽媽送了我一碗十香菜。然後,三姨娘六舅母、鄰居奶奶、世交老伯送的十香菜全都相形見絀了。世交老伯的汪著黃黃的菜油,鄰居奶奶的胡蘿蔔絲爛乎乎的,姨娘舅母的色彩單調,就是炒鹹菜多加了幾樣配料而已。唯獨媽媽的十香菜佼佼不群。滿滿一碗被先生一頓早飯全吃光了。
這事奇怪,媽媽並非烹飪高手,何以突然做出了一款令人驚豔的菜餚?在外婆家,她有幹練的媽媽和姐姐,結婚後有廚藝高超的我奶奶,至今表嬸還盛讚55年前奶奶做的醋溜皮蛋。輪到媽媽下廚時,她已年近半百了,做煮婦只比我早了幾年。我問媽媽這十香菜怎麼炒才好吃,媽媽說:鹹菜要很泡,還要很炕(揚州話讀第一聲),才能去鹹濕味,才好吃。我聽了不得要領。試了兩回,毫無進展。
2012年春節,我結束了在英國12年的生活,強烈地希望惡補一下過年的滋味。加上媽媽年歲漸長,做個十香菜要費兩天的功夫,總不能永遠依賴媽媽吧。學炒十香菜在我心中上升到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高度。問好媽媽臘月二十六炒,一早驅車50公裡趕到媽媽家。
一路上回味聽媽媽說過的幾個要點,鹹菜要泡三天,切了還要斬,胡蘿蔔刨成絲,要早早曬乾,用的時候再泡開,就不會爛了。進了家門,媽媽正在炕鹹菜。這一看就如同得到了武功秘籍,70%的訣竅都已明了,原來訣竅真是「炕」啊。煤氣灶的火捻到最小,斬好的鹹菜在炒鍋里舖了薄薄的一層,白色的蒸氣嫋嫋地,若有若無地升騰,慢慢地鹹菜中的大部分水分炕去了。邊上炕好的鹹菜顏色介於水鹹菜和幹鹹菜之間,體積是原來的一半。這樣的鹹菜不僅去了鹹澀味,還成了獨特的載體,能充分地汲取調料和各種配料,尤其是瓜姜的美味。
炕好的鹹菜
十香菜炒好已經是下午了。從我包裡拿出紙和筆記下了各種配料和製作要點。裝了一碗十香菜,信心十足地跟媽媽說:明年你就歇著吧!我炒了給你送來。這麼高級的手藝你跟誰學的?是外婆嗎?媽媽陶醉在我對她的崇拜中,堅稱是她多年鑽研的成果。
2013年冬天,早早請朋友醃了鹹菜,請媽媽曬胡蘿蔔絲、去醬坊買瓜姜。到了臘月二十四為慎重起見,先「放了小樣」。所有的食材都取1/10,炒一盤,看效果。我自恃刀工好,鹹菜以細切代替斬,花生、黃豆除外,各樣都切成細絲,心想姜的味道太濃改切末吧。炒出來發現問題就出在刀工上了,首先姜的味道弱了以後,十香菜的味道也弱了。其次,沒斬的鹹菜葉都成了絲,纏繞在一起沒法炒,沒法搛。
臘月二十五,姜切絲,鹹菜依舊沒斬,但把梗和葉分開切,每張葉都展開,鋪平,疊起,先橫切,再縱切。炒了兩鍋,一鍋送媽媽,送醃鹹菜的朋友,送其他親友,一鍋自留。除夕夜,8個人,冷菜熱菜一共做了20個。初一中午看著滿桌的菜一個也吃不下,雞湯泡飯搭十香菜勝過除夕滿滿一桌。晚上再想十香菜,沒有了。不得已用瓶裝的薑絲乳瓜代替瓜姜,全然不是一個味。
年夜飯的冷菜
到2014年春節前,炒十香菜於我已經不是家務而是享受了。早飯後,先備各種配料,煮花生黃豆、煮冬筍,清洗泡發好的胡蘿蔔絲、香菇、木耳、金針。然後,切瓜姜、冬筍、百葉。香菇木耳切之前要先批,否則難成細絲。百葉切好還要開水燙兩遍。種種細節我已嫻熟。最費工的是切鹹菜和炕鹹菜。選了一張英文老歌的CD,調好音量。泡好的鹹菜擠幹放在廚房島臺上,吧檯凳調好高度,再倒杯熱水,我就在音樂聲中施展刀工了。外加在微信朋友圈曬幾張圖,坐等好友們點讚。
年年炒十香菜都在朋友圈曬一番
半成品完工已是下午3點。數量上炕好的鹹菜和配菜對半。配菜中白色的是冬筍和百葉,黃色的是瓜姜和金針,黑色的是木耳和香菇,最跳的顏色則是胡蘿蔔絲。各種配菜的比列決定著成品菜的色。決定成品菜味道的最主要配菜是瓜姜。瓜姜是揚州醬園裡在臘月才出售的甜醬瓜和醬生薑。醬瓜的甜和脆,醬生薑的辣和香是十香菜的靈魂。多多的油用蔥姜蒜爆香,鹹菜推下鍋,油就不見了蹤影。炕過的鹹菜如海綿一般有著驚人的吸附力,吸油,也吸各種配料的美味。配料切得細,一筷子就能搛到好多種,鮮、香、脆、滑、糯應有盡有。不知多少代人的智慧發現並展示了這些食材美妙的碰撞和融合,能夠傳承它,已經是萬分的榮幸。
2013年臘月二十五炒的十香菜
年又近了,我跟媽媽說,我們去倫敦過年,臘月二十九的飛機。我早點炒十香菜,早點送來。媽媽說要給我曬胡蘿蔔絲。我告訴她已經曬好了。我還想寫篇文章專講傳家的十香菜。我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知道鹹菜要炕的?媽媽說:看你奶奶炒的呀。不過我炒得更好。我又追問:為什麼?媽媽答:那年頭哪像現在,油盡放,香菇、冬筍樣樣買得到。
媽媽的話,對我是情感上的巨大饋贈,我和奶奶共同生活了19年,她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奶奶遺留的一切,物質的、非物質的,於我都是無價之寶。從小就聽父親的朋友、家裡的親眷、門口的鄰居稱讚奶奶的廚藝。但是60年代初到80年代初,總是蔬菜米飯度日。奶奶為我特意做過的好菜,只有一隻手數得過來的幾樣,記憶中沒有十香菜。現在奶奶的年味,缺席了幾十年後,通過媽媽傳承到了我,我意外又得奶奶一樣寶貴遺產。
我奶奶屬豬,生於光緒二十五年。14歲喪母,她行醫的父親便把家交到了她的手上,19歲結婚,經商的曾祖父也命她掌家,即便曾祖母尚健在。十香菜,我已無從知曉奶奶傳承自哪位祖先。可以說,這個揚州人的年味,有跡可循的已過百年。令我唏噓的是我恐怕難以把它再傳百年了。女兒女婿和外孫回不來揚州過年,十香菜也去不了倫敦。還有,醬制瓜姜的醬坊已如步履蹣跚的老人,他還能走百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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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元月3日 高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