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970年攝於七分場麥地
人到花甲,受夠了都市的喧囂嘈雜,常常會回憶下鄉時荒村僻野的那份閒適寧寂。--那時的寂寥索寞就真的這麼美妙?近來讀到一篇《寂寞也會殺人》的短文,頓時像閃電掣過心頭,使我一下子驚悟了三十多年前那件令人困惑的迷案的原委。
在鄉下,收完大秋,北大荒就開始人類的冬眠--「貓冬」了。這是當地人千百年的習俗。人整天呆在屋裡,更準確地說,是呆在炕上。可我們這群活蹦亂跳的上海知青,初來乍到的可受不了這個!
中秋節,正期盼著賞月呢,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把我們大夥全「震」了。「北方八月即飛雪」,名不虛傳。「好傢夥,這就開始叫咱冬眠啦!」大家面面相覷,只剰抽涼氣的份兒了。厚厚的積雪把一切靈動活泛之物壓得死死。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還是白茫茫。耳根寂靜得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怪異。仿佛你的思維都可以停止了。遠處農舍嫋嫋的炊煙無力地朝你擺動著手,似乎只有它,才是唯一從冬眠的寂寞中掙扎出來的活物。隔不了幾天,一場大霧,老天又變臉了:滿目的冰樹銀花。樹枝、草稈、電線、未及收割的莊稼,一切都被晶瑩剔透的冰凌雪霜所包裹,像珊瑚、似水晶,我們仿佛來到了玉宇仙境。當地人把它叫「樹掛」,氣象學的學名叫「霧凇」。聽說現今黑龍江、松花江畔,每臨「霧凇」季節,遊人如織,南方人人民幣千兒八百地往外掏,塔火車乘飛機趨之若鶩,欣喜若狂爭賞奇觀。可是當年,這玩意兒就在我們眼皮底下,我們怎麼就傻愣愣的,沒這審美的心眼兒和精神頭呢?瞅野景?零下三四十度啊,一出門凍得你腮幫子像刀割般的疼,老實在屋呆著吧!
屋外,是冷寂肅殺的景象。屋內,是百無聊賴寂寞難熬精神上的冰點。有限的幾本書翻乏了,海聊胡吹也沒詞了,大家頭枕被褥蓋翹著二郎腿瞪著天棚愣神兒。天棚是大白紙糊的,只一層。小耗子們仗著體輕,經常在天棚裡打鬧折騰。它們以為天棚下的人兒瞅不著它們,所以膽大妄為,殊不知,我們在下面瞅個透亮:它們的小細爪子一會兒竄東,一會兒溜西,停下了,天棚紙還一動一動的。你能想見它們抹臉捋須的悠閒樣兒。冷不防,我從炕上跳將起來,抄起一根鋤槓,朝一動一動的地方猛然搗去。天棚紙破洞開,二隻小耗子受了驚嚇,跳竄起掉了下來,一隻吱吱一聲不見了蹤影,另一隻剛好掉進敞著蓋的水缸裡。小屋裡一陣騷動,有人罵罵咧咧了幾句,屋子又歸於靜寂……。突然有人扯出一個話頭,聊起上海南京路上的商店,頓時引起大家的興趣,於是一家不漏一家地數列起來:和平飯店、亨得利、沈大成、寶大祥、永安公司、第一百貨……從南京東路排到南京西路,又從南京西路排到淮海路……
難捱的日子,無邊的寂寞,無助的悽涼。寂寞,就像一隻向你討吃的餓狗,它很有耐心地跟隨著你,陪伴著你,惹你發怒,非得等你從心裡擠出點血肉什麼的餵飼了它,它才會蔫不吱聲地轉身遛走。
果然,平地一聲驚雷,寂寞被打破了。
臘月的一天,分場傳來消息:小賣部被盜!知青中掀起軒然大波,大家議論紛紛:「誰幹的?」第二天,又傳來消息,案子破了,作案者是「小姑娘」!怎麼會是他?我大驚失色。「小姑娘」是男的,也是上海人,瘦高的個頭,白淨的麵皮,微微的癟嘴,一頭柔發,一笑還有倆酒窩,使人若有所思能看出幾分女性的秀氣。所以大家都戲稱他「小姑娘」,倒把他的本名給忘了。他在木工房當小木匠,和兩個老木匠住在一起,木工房在連隊的另一頭,和我們不常來往,他算是離群索居了。
保衛幹事審問他的時候,桌上擺滿了他盜竊的贓物:四雙棉膠鞋、六頂狗皮帽、一大把鞋帶,兩隻小鬧鐘,此外還有小學生的練習本、鉛筆、橡皮和信封、郵票,甚至於老娘們用的頂針箍,亂七八糟一大堆,幾乎小賣部的貨物他都偷全了。保衛幹事疾言厲色:「這些東西是你偷的嗎?」「不是!」口氣很硬。「這話你敢負法律責任嗎?」「敢!」「你畫押。」「小姑娘」在審訊記錄上按上手印,滿不在乎地拿起桌上的一頂狗皮帽,往自己頭上一扣,開門欲出。保衛幹事怒從心起,一把揪住他腦袋死命摁在桌上,大喝一聲:「你跑不了!」「小姑娘」後來被判了三年徒刑,這或許是十七歲的他始料不及的。
保衛幹事到處煊耀:「我分場有史以來的特大盜竊案,我十六小時就破了!」我們聽了,心裡沉甸甸的,悶得透不過氣來。
其實,作案的前兩天,「小姑娘」在食堂、在宿舍逢人就講:「你們看著!阿拉七分場馬上就要發生大事體了!」「什麼大事體?」他又故作深奧不作回答。人們只當他擺噱頭,也不放在心上。作案後,偷來的東西他到處送人,弄得人家一愣一愣不明究竟。信紙、信封、郵票到知青宿舍來散發,還引來了一大群小孩子圍著他追著、跳著討練習本、鉛筆、橡皮。他像過節一樣開心。餘下的贓物往木工房的角落一扔,他睡覺去了……。
破案後,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他半夜三更冒著嚴寒撬小賣部那間土屋為什麼?他圖什麼?腦子出毛病了?神經搭錯了?尋開心,找刺激,解厭氣?你不知道盜竊罪要判刑?……這個闖禍胚子!他畢竟是與我們一趟火車到黑龍江去的啊!
三十多年過去了,「不經滄海難為水」,當我以花甲之年審視吾輩走過的令兒輩不可思議的路,我依稀明白了:這是一種寂寞擠出來的瘋狂和錯亂!
「小姑娘」不知是否後悔當年的幼稚和荒唐?
我下鄉在北大荒引龍河勞改農場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令人難以捉摸其善惡的老人。他是個「二勞改」,很多人會問,什麼是「二勞改」?這要從我們勞改農場說起。
勞改農場知青沒來以前,主要勞動力是勞改犯,有勞改犯就得有監獄。但在勞改農場大家都忌諱「監獄」這個青面獠牙的詞兒,而稱其為「大院」,這樣就溫和有人情味多了。
高高的土牆、鐵絲網、深深的壕溝三重防線成合圍之勢,「大院」的正門有一個十米來高的警戒崗樓,粗大的原木搭成,結實得很。上面24小時不管夏炎冬寒,終年有兩名解放軍持槍警戒著,4小時一輪崗。正門旁有一小屋,是大院值班室,掌控著大院的進出咽喉,有些表現好的勞改犯常會被管教安排去家屬區幹些泥瓦工之類相對輕巧自由的活兒。他們完工回來的時候,就會在鐵絲網的大門外,高舉著戴有「外勤」字樣的白布袖章的胳膊,隔著窗大聲報告:「報告政府,3068號幹活回來了。」裡面的管教就會搬動一個粗大的鐵製扳手,門就自動開了。勞改犯進門後,管教就把鐵製扳手復位,門又自動關嚴,紋絲不動。這時,你想從外面開門,那是絕對「沒門」。
北大荒夏天天亮得早,凌晨三點多,東方已露出熹微的曙光。
一連幾天,我總被清晨「鏗令鏘郎」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驚醒。有人告訴我,是勞改犯走出大院下地幹活了。我連忙披衣去看,曙色中,草葉染霜的土路,在持槍的解放軍和管教幹部的監押下,一支隊伍在行進。他們一色的灰布囚服,斑駁骯髒、深淺不一,有鬍子拉茬眼露兇光的,有麵皮白淨神情呆滯的,也有走過我身邊朝我擠眉歪嘴做鬼臉的……而隊尾那幾個帶腳鐐的傢伙,「鏗令鏘郎」步履艱難,顯然是因違反了獄規。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生活向我展示了最殘酷、嚴峻的一面,它就存在於我身邊。和這些作惡多端的罪人比鄰而居,朝夕相處,我們這些剛下鄉未經世事的知青內心充滿了不快和恐懼。
剛下鄉時連隊很少組織我們幹活,據幹部說,組織小青年幹活是挺麻煩的事,集合拖拖拉拉,嗓門大了,他還跟你吵,隊伍離離拉拉像羊拉屎。到了地頭,活沒幹多少,莊稼糟踐了不少。「有這閒功夫為小青年們磨蹭,我帶著勞改犯下地三下五除二早幹利索了。」
我看見過勞改犯幹活。一望無際的麥海,到地頭,管教幹部在一百米見方的區域裡四角插上四面小紅旗,以示警戒線。四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監視著。管教一聲令下,勞改犯會蹭地一起向前,鐮刀上下翻飛,麥子刷刷地應聲倒下,左手腕一擰,一捆麥子就豎在身後了,他們拱著腰,不斷向前。一眨眼工夫,一大片金黃色的麥子地就露出了黑土,齊刷刷地麥茬就象土地爺的新剃頭。被訓練改造成這樣,我對這些作惡多端的罪人,內心產生了一種複雜難言的感慨。
勞改犯刑滿了釋放了,有的人覺得無顏見家鄉父老兄弟子女會要求留在農場,成為留場農工,俗稱「二勞改」。
我們知青食堂的對門是「二勞改」的宿舍。一天,我正提著一網兜窩窩頭從食堂打飯出來,路過「二勞改」宿舍,看見一個「二勞改」正彎腰低頭拾掇著什麼菜。走近一看,這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菌類植物:淡黃色豆芽菜般細長的莖、黃豆般大小的蘑菇頭,象一柄小巧的洋傘!「這也是蘑菇嗎?能吃嗎?有毒嗎?」我好奇的發問。那農工緩緩地抬起頭,正面迎著我。幾塊觸目的老年斑。他慢條理斯自信的笑笑:「沒毒,好吃著呢!」「是麼,哪兒採?」「南大崗有的是。」我暗暗的記住了那蘑菇的特徵,直奔南大崗。當時知青食堂,整天吃的不是小米飯就是窩頭,連下飯的鹹菜也沒有,老是「猴子敲鑼--湯,湯,湯」,那是一種沒有油水僅放少量鹽和醬油的井水稀釋物。把我們熬得一個個黃皮拉瘦,見了食物眼珠子瞪的像土豆似的。
我採了一大堆蘑菇,煮成了湯,沒等端上炕,我那幫只要有吃的,不管死活的哥們早就呼啦圍了上來,那蘑菇的鮮美無比,滑溜潤喉與那個歡騰的蘑菇宴我這輩子是忘不了了。
他叫老周。
我和他就這樣算認識了。我常常不顯山不露水地和他聊上幾句,又常常到他宿舍轉悠,看看他睡覺的地方。說真的,我被他炕頭那種難以述說的寧靜、潔淨、和祥的氣息打動了,這裡全然沒有知青宿舍常有的的骯髒、雜亂、粗陋。被褥是那麼整潔條理,茶具什物井然有序,一塵不染,幾本書疊摞在枕邊,最上面的竟是一本《內科學》。我眼目一亮,不禁回眸重新注視著他蒼老而憔悴的臉。--直覺告訴我,大院內不全是人渣!不全是罪人!
後來,我調到場部小學校教書去了,再後來,那個「二勞改」老周死了,聽說他留下遺言:遺體給衛生院作醫學解剖,遺骨作成人體骨骼標本。作為曾經的醫生,他知道衛生院需要這個。在當時這簡直是驚世駭俗的事。一個刑滿釋放的留場農工,孤老頭,死了半個多月了,棺材擱在北大崗,冰天雪地的,土凍著,沒法埋。被衛生院那幾個膽大妄為的知青衛生員從棺材裡拖出來,用爬犁拉回來,用烀豬食的大鍋,煮巴煮巴做成了標本……
我曾到衛生院去看過老周的遺骨作成的那副人體骨骼標本。它被關在白漆的玻璃木櫥裡,瞪著深邃空洞的眼,帶著哲人般的沉思默默注視著人世。老周或許有過罪孽,不配使人永誌不忘。然而,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祭奠自己,祭奠自己的罪愆和人生,使我們活著的人震撼和深思!
人性是流動的,善和惡也是流動的;人性其實就是悄然而又突兀地表現出來的流動起伏的善和惡,——不是嗎。
作者2007年重返農場在曾居住過的舊屋前
來源:老衲兜史 轉自:兵團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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