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歲月,真的象一首歌,眼瞅著又過年了,身體又長一歲,心裡卻總想拒絕時間,回到過去,回到難忘的八十年代。
三十年前的中國,陽光象透明的水撒在城市中,所有的日子,在記憶裡都如早春二月般溫暖而清爽。街上偶爾流行紅裙子,少女純情,少年懵懂,中年婦女依然習慣於把自己豐腴的身姿隱藏在藍綠黃的國家色調裡,中年男人則更喜歡帶四個兜的藍灰卡其布中山裝,因為那代表莊重或權力,或科長或處長。青春沒有太多的流行元素可供消費和發洩,從七十年代中國政治鐵幕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們,最快意的事情就是滿大街的搶軍帽、軍大衣,打架鬥毆耍流氓,一幫一派的互相敵對,然後又裝做在某個大佬的主持下重歸於好握手言和稱兄道弟。
喜歡打架據說是因為受文革流毒危害,武鬥的文化遺傳,握手言和則是受了港臺電影的影響,許文強、小馬哥或者大傻之類,他們都曾經在一個大佬手下做事,後來又都變成了大佬,一統江湖之夢,在每個少年的心中狂亂飛舞,雖然照現在比家裡窮得厲害,連個MP3都沒有,但心靈卻必須面對洪流開放的世界,無論那是如何令人震驚的思想或者行為。如果有人說我們在七十年代的小學中受到了某種洗腦式的革命教育,只知道偉大領袖毛主席和英明領袖華國鋒,那麼或許可以說,歷經八十年代,我們則變成了被撲面而來的爆炸性信息迷奸的一代。
大人物們忙著為一些在政治鬥爭中含冤死去或者倍受折磨的人平反昭雪,據說死的人裡面也有一些曾經是很偉大的大人物,但到底做過什麼才算偉大,至今我都不太懂。在我的印象裡,生存在我的世界裡的所有大人們,當時似乎全部心思都糾結在一個巨大的遊戲中不能自拔,這場遊戲一度把他們玩得心驚膽顫,他們竊竊私語之後時不時提醒小孩子們不要在外面亂說話,就好象滿大街的人都喜歡互相收集證據準備隨時向政府告發對方一樣。不過後來局面發生了大轉折,就是當時經常聽到的一句流行語,「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吹遍大地」,在這股有明確編號的風吹過我居住的這個世界之後,以我十歲的心靈,都能清晰得記得,整個世界確實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心理日益成熟起來的我,已經可以對來自外部世界的信息進行簡單處理和分析,慢慢地能夠分辨出輩份或者行政級別這類複雜的事情,第一次吃到香蕉,喝上了所謂的咖啡,那種咖啡和現在的方糖是一樣的,裡面百分之九十九是糖,剩下的百分之一也不見得是咖啡,因為味道和現在喝的根本不同。看到掛曆上穿得越來越少的健美操女性時,身體已經可以產生必要的反應,但自己並不清楚為什麼會那樣。隨著收音機和電視機進入家庭,年齡再稍大一點,視野突然就放開了,我忽然發現鄧麗君的大腿和胸脯還有嗓音可以軟綿成那般的動人心魄,帥哥周潤發的頭髮永遠都象站不住蒼蠅一樣的光滑鋥亮,大西洋底那個能用腮呼吸的怪人調戲女科學家時一點也不流氓樣,史泰龍面對機槍都可以從容逃生,女的在他面前脫光了換衣服他都不為所動,可當時看得我倒是動了很長時間。
電視機從日本帝國主義那裡輸送給我們一個又一個熱烈的文化炸彈,激情躍起澀乳亂顫的小鹿純子,神勇無敵十萬馬力的鐵臂阿童木,滿懷正義渾身雪白的森林大帝,當然,還有永遠活在青春少年心中的山口百惠兩口子,這兩個聯壁妙人站在北海道的山間,背景是純藍色的秋空和密集挺拔的白樺樹林,風姿綽約,神態如夢似幻,透過照片都能感覺到在遙遠世界的那一頭,伊豆半島上正流動著新鮮的空氣。野麥嶺颳起乾燥的海風,麥浪一層層撲向鏡頭,撲向三十年後木然端坐在電腦前已經步入中年的原少年心扉,那一刻百感交集,手扶雙頰陷入往事,兩天沒有刮過的鬍鬚扎在掌心,刺痛感從手心流向心底。我把自己想像成為二十多年前那個穿著黃軍衣,膝蓋上有補丁的、青澀的、還算比較帥氣的少年,死盯著照片上時髦的三浦友和和山口百惠,他們穿的那種衣服,直到十年後的中國才漸漸開始流行起來。但這種想像並不成功,很快我就敗下陣來,時間是最無情的東西,它會把一切都拋在後面。
長大之後才明白,書讀多了不是好事,但當年出於少年好奇的天性,對於書中世界極度渴求,趁著寒假暑假的機會,天天做在媽媽單位的圖書館裡,那裡面有一排排的世界名著中國名家的作品,根本就沒有人看,我開始試著閱讀《遠大前程》,《三個火槍手》,《包法利夫人》,或者《霧者孤兒》,《約翰克裡斯朵夫》,幸虧當時沒有《恰特萊夫人的情人》這樣的書,否則我會墮落著什麼樣,只有老天才知道。
不過這些東西畢竟不相容於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故事很動人,但都發生在遙遠的外國和幾百年前,與現實一點關係沒有,不久之後我就轉而開始喜歡上了國內的小說作品。《十月》和《當代》是八十年代被權威的兩本文學雜誌,我一期都沒落下。我開始了解這個國家的結構和組成,終於明白省長比市長大,省委書記比省長還大,很多改革的決定最終都是由最具有遠見的書記同志做出來,一般來說省委書記不說話,要說話就是關鍵性的東西,他和市長大多住在省會的小洋房裡,安靜,高雅,有專車和警衛人員,雖然互相之間矛盾重重卻必須是鄰居。更多的時候,省委書記家有會有一個當記者的女兒,這個女兒往往會喜歡上一個正直而高尚的地方小官員,並且會衝破重重阻力,與之艱難地結合。後來我上中學時,第一本政治課本就是《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幾個問題》,其中就說到,要逐步實現廠長和書記政企分開,這時我才明白,那些小說的背景和人物為什麼都有比較集中的設定。不論背景如何相似,但厲害的中國小說家們總是能把每個故事講得有滋有味,很長時間裡,我都沉迷在這些具有國家信仰背景的小說中不能自拔,幻想著自己哪一天也被省委書記的記者女兒看中,從此飛黃騰達,成為改革開放大潮中的一員摩天悍將。
不過夢想中的悍將當時正少年,有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在心裡升起,很難躲開。這種小說裡面雖然沒有男歡女愛的情節,但因為寫的是中國之事,作家寫到省委書記女兒時,筆下幾乎都是一個又靈俐又堅強又美麗的大號鄰家姐姐,所以分外撩撥少年之心,可惜那時候觀念不行,有些情節突破不了,書記女兒和縣長大哥一進屋就把門關上,關鍵時刻總是給掐斷,搞得欲罷不能卻又蠢蠢欲動。
不記得那個突破點在哪了,或者是港臺電視劇進入大陸之後的吧。有一次我在公交車上,對面坐著一個大哥,手裡拿著一本書,那書被牛皮紙包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書,因為只有壞書才會掩飾封面,大哥看著我好奇的目光,於是把書遞給我,隨便翻了翻,有幾張插圖,其中一張圖是一個人在屋子裡打座,手揚起,牆上有一隻蒼蠅被細小的飛鏢投中。這書的名字叫《書劍恩仇錄》。想知道一個三十年前的少年第一次聽到如此奇怪的書名時是一個什麼樣的感覺,對不起,我是形容不出來的。就是隱約記得挺緊張,世界本來這麼美好,搞什麼搞,又是書又是劍,還有恩有仇的,估計就不是什麼好書。
緊張歸緊張,但天生喜歡看書的秉性卻讓我對這本書求之若渴了,可惜那書當年確實沒有在大陸正式出版過,少數人看到的,只是港臺的繁體字版本。不過這種情況很快就過去,不到一年的時候,電視臺裡竟然開始播放《射鵰英雄傳》,一看到原著者的姓名我就驚呆了,原來竟然也是金庸,就是那本曾經謀過一面的《書劍恩仇錄》的作者!
隨著射鵰劇在全中國星火燎原般的熱播,金庸的所有武俠小說開始一哄而進邁入了國門,立刻就取帶了此前進入大陸的梁羽生,相比之下,梁羽生的作品明顯失色太多,無論情節還是文藝水平,都無法和金庸相提並論,儘管多年以後對《萍蹤俠影》等經典之作還是記憶尤深,但確實來說,水平存在很大差距。
最初看金庸時,心裡是有牴觸情緒的,我想是因為看了太多正統的文學作品,突然面對那樣的小說有些不適應吧,第一次翻開射鵰第一章節就看到一首詞,這不是裝B嗎,現代文學搞這些做什麼,整得象紅樓夢似的。不過因為有電視劇在先,很想知道小說和電視劇之間到底有何不同,所以就耐著性子往下看,結果一發不可收拾。
金庸的魅力不用我多說,凡是看過的人應該都了解,上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宗師級人物,紛繁的故事情節和數不清的各色人物,最後都交待得明明白白,精彩的武打描寫與奇幻的主人公際遇,無人注目的市井小民,失去父母的孤兒,被隱藏重大身世的棄兒,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後,或得遇大師指點,或從地下挖出一部武學秘籍,跟著學照著練,總之終於成為一代俠之大者,統領江湖風騷,這是多麼令少年們迴腸盪氣的英雄史詩。
看了金庸後,有一階段睡覺都睡不好,睡著睡著就覺得周天小宇宙有所觸動,或者屁股或者肚子那裡暗湧一些神秘的信號,確信下一秒鐘自己就會浮起到床上一米處的空中。一直搞不明白任督二脈到底在哪裡,但總幻想著有一天打通這兩條脈,能象段譽那樣一揮手就發出雷射,或者象張無忌那樣憋住一肚子的真氣,把手裡的透明塑膠袋炸開。不過這些念頭最終都歸於塵土,二十多年後我才認命,顯然沒有人能練成那樣的神功,就算有練成的人,現在估計也都在火星上隱居吧。
恐怖的武功和神奇的經歷是一方面,兒女情長的花邊情節同樣讓少年心動。金庸小說裡有兩個人物讓我心結始終不能打開,兩個都是女的,一個是嶽靈珊,一個是小龍女。
嶽師妹花兒綻放般的嬌巧模樣,不用看電視劇就能設想出來,我把自己想像成令狐衝,天天痴守著這如花似玉的小師妹,舉手投足,眉來眼去,時間一長誰能不動情呢,而且金庸下筆很是收發自如,把嶽靈珊對令狐衝的感情寫得似有還無似逗還休的,未來的江湖領袖令狐衝,或者說是我,怎麼可能忍受住如此的調情,或者情調呢?所以令狐衝在嶽靈珊曖昧的表示下很快就陷入了愛情之中,這是相當自然的事情。然而事與願違天不憐情種,笑傲江湖的大俠很快就發現,原來師傅竟然是個老太監,而小師妹竟然移情別戀上了一個小太監。
這樣的情節安排,曲折是曲折,但真的太讓人揪心。本來世間花好月圓,就等有情人終於眷屬,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太監,沒槍的竟然幹掉了拿劍的,那姓林的既然狠到能一刀切下自己的歡喜根,又怎麼可能會真心愛別人?放著好好一個有著高尚革命理想和愛國情操的傑出青年你不去愛,偏偏去愛一個二亦子,這是什麼道理?
看下面的情節時,在全身心希望令狐衝越來越厲害的同時,更希望嶽靈珊能夠回心轉意,於無聲處灌醍醐,驀然回首,她在令狐懷中笑。可惜金庸先生並沒有這樣寫,最終的結果大家當然都知道。
小龍女的故事更悲慘,也合著金庸先生和少年的我有些心意相通吧,他想把一個人物描寫成啥樣,我就會從文字中看到啥樣,多年後我看到金庸說,他要寫的小龍女,正是一個所謂不食人間煙火的透明女孩,這詞兒我當年不會用,但完全可以參透。古墓派這名字起得好,既代表那裡遠離人間,又暗示存在狐仙美女啥的,果然,小龍女出場後,一直就表現得象個長不大的姐姐,文字的力量真是無窮,其實金庸並沒有仔細描寫過她的相貌,但看書的人偏偏能從文字中幻想出一個美妙不可方物純潔有如出水芙蓉般的天使姐姐。
如此美麗如此純潔的一個小妞,竟然在那麼個非萬一不可能的場合下,讓一個叫尹志平的小道士給迷奸了。說起來這迷奸的過程還挺特別,因為當時她是被點了穴的,神智還清醒,眼睛被蒙上而已,事後小龍女一直都以為是楊過這小子耍的流氓,而大家都知道小龍女其實也挺喜歡未來的楊大俠,這麼一分析,那麼迷奸的現場很可能就比較曖昧了~。
無論一個八十年代的少年對小龍女的迷奸現場會有多少齷齪的意淫,但終究說起來,比較可憐的其實是楊過,這小子從小受盡人間磨難,好不容易碰上一個純潔的神仙姐姐喜歡他,結果呢,又讓一個小道士先下了手,把個純潔的姐姐給迷奸了,幸虧沒搞大肚子,否則後面的情節如何處理,真讓人替金先生擔心。楊過後來成了一代獨臂大俠,威震天下武林,那麼英雄的一個人啊,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曾經被小道士迷奸過的對象呢?
幾十年後我反思,或許這是天生存在於男性心理中的男權主義在作怪,但當年可不行,當年一直劃不過這個拐來,好長時間一想到那麼純潔的小龍女被迷奸,就很不舒服,感覺和自己的某種虛無的道德觀發生了衝突,但同時呢,又對那個姓尹的小子充滿羨慕,一想到在那個溫暖的山洞裡,淫民志平輕解羅裙緩施鹹豬手的樣子,就有很強烈的衝動感覺。
金庸先生對這個情節似乎也表示過一點歉意,但他執意不改,雖說他修改了不少地方。或許強烈要求他修改此處的人,想法和我當年都差不多吧。
我們的父母本來是從一個除了政治什麼都沒有的時代走出來的人,我們自己同時經歷過那樣的童年時代,只是我並不知道那是一個政治掛帥的童年世界,可是很明顯,我,還有和我同年齡的一代人,都深深地受到了它的影響,我們從七十年代的極度封閉一下躍遷到開放搞活的八十年代,把補丁衣服一脫,馬上換上西服了,1986年的時候,我在瀋陽的國際大廈裡就看到過一種牙刷,標價36元,這幾乎是當年一個普通城市職工工資的三分之一強。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刺激的事嗎?有,例如對我說,嶽靈珊的被叛和小龍女的被迷奸,就是兩件很大的事情。
我終於開始明白一點這個世界的表相與其本質之間的差別了。有很多事情,並不象我們的書本上描寫的那樣完美,高尚的就高尚,就好運,就會成功,缺德的就缺德,就黴運,就會失敗,偉大的永遠偉大,邪惡的永遠邪惡。你說令狐衝得罪誰了,多好的一個青年啊,但終於不還得勉強用任盈盈來代替小師妹湊合搭夥過日子,楊過呢,同樣是個英雄好漢,可惜老婆的初夜卻被個小道士給搶跑了。
這應該叫缺憾美吧,就是說事情總有不如意之處,天下沒有完美的開端和結果,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會象虛無的真理那般盡善盡美。大家都感覺讓楊過娶一個純潔的處女比較開心,但事實上情節並不是那樣,而最後呢,人家兩口子照樣開心地過上了小日子,並沒有沒受啥影響,只不過推遲了幾年婚期。其實照我看來,既然楊過能想得開,金庸莫不如把尹志平寫活過來,其實他只是犯了一個小錯誤,沒管住自己的小弟弟,確實罪不致死,哪有男人迷奸過一個女人最後卻因為強烈的道德自譴而自殺了的呢?古代不可能有,現代更不可能有,所以這個情節反倒是最應該修訂的一處,比較假,太追求道德完美化的世界了。
那一年《笑傲江湖》在我們半大小子裡特別流行,大家看完看好長時間地討論,有個男同學,是個小流氓,他說的最乾脆。他說,個B養的嶽靈珊,就是個欠操的貨。
這話在耳朵邊迴響了好多年,我一直沒敢否定它的合理性,不過在四十多歲的現在,我認為我終於有理由可以否定它了。
春晚上出現的林志玲,使我第一次把人和名字對上號,粉腮含黛眼含秋波,顧盼間風流萬種,稍微有點過嗲,就象二十多年前我那個同學說的,一副欠操的樣兒。
當然,這只是個人感覺,不可能用來強迫別人同意。就算你認為某件事再不完美,某個人再不合你意,但終究那事必然要發生,那人終究要幸福地活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被迷奸的不是北宋末年的小龍女,而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我,我被撕裂的時間和世界以及觀念給迷奸了,不明白自己的各種為他人揪心和不平其實是杞人憂天,其實誰都有最基本的智商,也都有最基本的生存權力,餓大了自然要吃飯,掙太多自然要保平安,平安的想更平安,不平安的肯定會求平安,有缺憾的事情並不是一件兩件,而且全部。理想和現實永遠不會在一條平行線上運行。
也許這其實是件好事吧。自從人類有了文字,人類就一直被文字迷奸著,我們沉醉被文字迷奸的快感裡不能自拔,自從周幽王以來都快三千年了,我們肯定還會繼續被文字和語言迷奸下去,直到產生反感為止,那時,我個人或許會選擇去學習世界語,據說這個語種都快滅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