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薯粉圓
——文/寒蟬
故鄉有許多令我魂牽夢繞、難以忘懷的事物。它們時常衝出我的腦海,跳躍在眼前,在一場小雨洗了春韭後,抑或在一杯咖啡的香味中……這些記憶不經意間冒出來,煞是自在,有時模糊不清,有時觸手可及。漂泊在外的我,偶爾在城市的街頭忽然停住腳步,閉目冥想一陣,傻傻的,絲毫不在乎邊上行人詫異的眼光……今夜讓我提筆,渴望告訴你的,是老家的薯粉圓。
我記得薯粉圓的樣子:橢圓形的身材,約莫雞蛋大小,一頭圓形另一頭尖尖的凸著,齊整的排著隊,躺在蒸籠裡,被白色的霧氣籠罩,一個個憨憨的,渾身上下滋潤的水靈靈,泛著橙黃的光澤。
這個場景是在老家——海島玉環的鄉下,一般是在冬至節的農閒前後,天寒地凍之時,母親才會著手做薯粉圓。用煮熟的甜番薯,和上純正番薯澱粉加水揉成團,包進用瘦肉、鰻魚乾、白蘿蔔、豆腐乾、香菇幹、鮮蝦皮等炒製成的餡料,封口,蒸熟,這是海島玉環獨有的特色吃食。我記得童年饞嘴的我,穿著有點寬大的粗布衣褲,臉蛋被風吹得紅通通,瑟瑟發抖的站在齊身高的灶臺邊,眼睛盯著母親那雙似乎永不停息的手。包好的薯粉圓剛入鍋,我就伸長脖子嚷嚷著要吃。
母親當年約莫三十五六歲,扎著長辮子,垂及腰際;辮子黝黑黝黑,低頭做家務時一甩一甩的,常需要用手撩撥回去。那時的我不解於她的如此不厭其煩:女人為什麼留長髮呢?剪了它多方便!母親蓋上鍋蓋,點火燒柴,一邊忙碌著,一邊很有耐心地安撫猴急的我不要著急…..我咽著口水,似懂非懂於木頭鍋蓋裡那神秘的世界:那裡有什麼景象?有煙霧繚繞?水在沸騰時丸子會熱嗎?它們在裡面會一起玩遊戲會爭吵會喋喋不休嗎…….
當母親用草木灰蓋上炭火,解下圍裙,拍乾淨手上沾惹的澱粉末時,我的思緒瞬間停頓下來。兒童的胃太容易飢餓,鍋裡薯粉圓的香味飄蕩開來,足以讓我歡呼雀躍!我的注意力被豐滿的丸子所吸引——母親敏捷地用筷子一個個夾起裝盤,端起,快步從灶臺移至堂屋的八仙桌上,擺上土陶碗和竹筷子,笑著招呼我來吃…….其實,當時這些情景我渾然不覺!我只記得,那胖胖的、橙黃的,散發著濃鬱香味的薯粉圓!……呵,還有母親那長長的、黝黑髮亮的粗辮子!
年輕時候的母親在遠近村莊裡是出了名的美女。母親自幼學習越劇表演,是鄉裡劇團的當家花旦。我年齡漸長,偶爾會遇見許多相熟或者不相熟的鄉人告訴我,母親的演技好,扮相靚,唱腔美,許多人就是專門衝著母親的角,從十裡八鄉翻越山路崎嶇來看劇團的社戲。母親因家貧從未上過一天學校,然而身為主角,一整本一整本大戲的臺詞,必須一字不漏的背誦下來,且瞭然於胸,嫻熟運用。我至今不清楚我的母親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而做到這一切,她付出了怎樣的努力?
薯粉圓在我的寂寥的夜晚裡浮現,伴隨母親依然年青美麗的臉龐!那一天熱氣騰騰的薯粉圓,還有母親長長的粗辮子,嫋嫋升起在檯燈的背影裡,我看到窗臺上的聖誕紅挺直莖葉,書架上的書本稜角分明地豎立著。
我認識的詩人傷水,是一位有故事的人。他大學時代寫詩,與海子等人一起躋身八零年代中國校園十大詩人行列;寫歌詞,《走過咖啡屋》讓歌手千百蕙唱紅大江南北。我很是喜歡他,不僅僅因為他寫詩出神入化、令我嘆為觀止,他的風趣和健談尤為讓我側目。在擔任蘇泊爾總經理期間,他曾經有過在杭州一頓吃完三大碗「片兒川」(杭州的一種特色麵食),讓店裡的服務員瞠目結舌的詼諧經歷。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我和在座的朋友聽得哈哈大笑。雖然如今定居廈門,但土生土長於玉環的他,對玉環的食物有獨特的見解。他說,走南闖北許多年,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家鄉的薯粉圓!
呵,又是薯粉圓!
傷水說,每次回家鄉,不管夜有多深,人有多累,下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一家店吃上兩籠解解饞!
我知道那家店,老闆是位將近七十歲的老太太,笑容可掬,看到我就說,哎,最近忙什麼呀,有幾天沒來囉……事實上我一年也未必來得了這裡兩三回,但每次聽到這話總讓我很是高興!那一刻,我隱約想起童稚的冬天,還有家裡蒸薯粉圓升騰的熱氣!
可是…哪裡不對勁?這家店的薯粉圓我每次吃四五隻就飽了,一籠好像是八隻!沒錯,是八隻!可……可是,傷水說,他每次一定吃兩籠!!!
哈哈,詩人,家鄉的美食,已經讓你斯文掃地,毫無顧忌了!
這裡順便提一下,常年在外的我和常年在外的他,居然有一個夜晚,凌晨一點,真的在這家店遇到了!我稱它為奇遇。那天,他也真的吃了兩籠薯粉圓,一顆不剩!
不知道詩人傷水如閱讀此文,是否會心一笑?
也許,並非為胃而吃。也許,傷水和我一樣,看到這顆亮閃閃的丸子,毫無抵抗地就打開心底的縫隙,讓曾經的過去順流而入,湧上心頭。那裡有鄉下苦澀的往事,有山地竹林被風壓過的沙沙聲響,有無拘無束的童趣….還有,母親那長長的黑辮子!
這是思鄉的情懷!是漂泊在外的遊子,對故土和親人固執的愛和懷念!
我確信自己無法忘記,那一天,薯粉圓在農家小舍裡淺淺的微笑著;母親的手始終沒有停歇;薯粉圓越來越多,層層疊疊…….
呵,薯粉圓!
(註:部分圖片來自網絡,在此致謝原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