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主義與豐乳
現在40歲以上的中國女人在她們的青春期大都經歷過一種禁欲主義的成長氛圍。表現之一是對第二性徵的恐懼和拒斥。尤其是乳房開始發育時,很多女孩驚慌失措,完全不敢挺胸,以致因此變得微微駝背。曾幾何時,世風巨變。平胸的女人們已經要花巨資冒著終身殘廢的危險去豐乳了。看著網際網路上關於注射式豐乳給人造成危險的熱鬧討論,令人感到恍若隔世。
在中國,性的意象在一段時間裡從文學、影視、戲劇、歌曲、美術甚至詩歌中被掃蕩一空,性的研究和教育亦付闕如。作為這個時期社會氛圍的典型事例可以看「樣板戲」《紅燈記》。在這個「樣板」中,就連以為是一家人的三代人最後都發現沒有血緣關係,只有革命的同志關係和撫育戰友遺孤的關係。這種氛圍反映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甚至反映在當時的服飾上。正如一位西方觀察家在1974年訪問中國時得到的印象:「中國與性別有關的穿著打扮的特點就是故意不渲染男女之間的區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人類的性行為是一個禁忌的問題。」
禁欲主義的發祥地在西方。基督教的禁欲主義思想家認為:肉體是內心罪惡的證據;女人的全身和男人的腰部以下都是魔鬼的傑作;性慾的滿足是「俯身試毒」;婚姻則是「生命X的玷汙和腐蝕」;性交是令人作嘔的,是汙穢而墮落的,是不:體面的,是不潔的,是可恥的,是一種玷汙。禁欲主義社會氛圍的後果是造就了一大批性冷淡的女人和一大批道貌岸然的男人。
在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被劃分為兩大陣營:一個是受人尊重並準備結婚的淑女的陣營;另一個是「壞女人」的陣營,由女僕和工人階級女性組成。第一個陣營是貞潔而非性的;第二個陣營有性但不貞潔。在那個時代,對女性的生理特徵有極多的言語禁忌。有人的遊記中有這樣的記載:在當時,吃雞時不能說「腿」或「胸」,只能說「黑肉」或「白肉」;「懷孕」要說是「處於一種有趣的狀態」;女病人在醫生的診室裡不能脫衣就診,只能在醫生準備好的一個人體模型上指出她們感到疼痛的部位;甚至連鋼琴腿也用粗布遮蓋起來,怕引起不良的聯想。
有些狂熱的禁欲主義者竟然反對預防梅毒,或對有效地治療這種疾病的前景感到憂慮因為他們擔心這會造成更大的性自由。就像現在有人認為愛滋病是對同性戀的懲罰那樣,過去也有人相信梅毒是對性自由的懲罰。其實,一種疾病就是一種疾病,它肯定不會是上帝對某些人的刻意懲罰。如果是那樣的,上帝就要為人類的許多痛苦和死亡負責。我想,上帝是不會樂意負這個責任的。人幾乎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能夠做自殺性選擇的動物。即使某些事有百害而無一利,還是有人會去做。有人願意得梅毒,有人願意有很多性伴,有人願意自殺。與其徒勞無功地絮叨某種疾病是對某種人的懲罰,不如讓那些想得病的人得病;給那些願治病的人治病。
在西方人的心目中,禁欲主義只是基督教文化的傳統,而東方文化對性能採取一種較為自然的態度。例如,在古埃及,性被看成快樂之源,社會上的性禁忌很少,人們對性安之若素,毫無驚恐之感。在東方的日本和中國,也有大量坦率描繪性活動的書籍繪畫,人們對性較少罪惡感。東方人在西方人看來是一些「正常而又幸福的人」。這種情況在近現代看來已有了很大變化,轉變的方向相反:西方向性解放的方向轉變;中國向禁欲主義的方向轉變。當然,中國的禁欲主義並無宗教色彩,而是一種世俗的出於意識形態純潔化意圖的禁欲主義。
20世紀50一60和70年代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時期,這一時期的社會氛圍是以禁欲主義為其主要特徵的。它的根源應追溯到宋明理學和20世紀中國式的革命意識形態。如今,我們已經告別了那個荒唐而枯燥的年代進人了一個社會生活越來越豐富多彩的時期。那些冒著各種危險去做豐乳手術的女人就是這個新時期的代表,儘管她們的選擇備受爭議。
(Andy選摘 沈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