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簡單問候往往隱含著人與人之間的牽掛和期盼。「別來無恙」是《藝術商業》策劃的線上欄目,我們會持續同文化與商業領域的重要嘉賓展開對話。
如何感知當下的生活?如何在變動中贏得挑戰?相信這是每一個身處危機中的人都無法迴避的命題。
本期我們邀請到的是西班牙加泰隆尼亞著名詩人、哲學家瓊安·馬奈爾· 歐瑪爾。借著他的眼,我們從一位智者的角度重新看待了這個世界。
瓊安·馬奈爾· 歐瑪爾
Joan Manuel Homar
西班牙加泰隆尼亞著名詩人、哲學家
《藝術商業》的讀者朋友們,你們好。我是瓊安·馬奈爾,很高興能有機會接受採訪,向大家介紹自己。我希望大家在這個特殊的時期能夠平安健康,一切順利。
瓊安·馬奈爾·歐瑪爾 ( Joan Manuel Homar ) 是一位沉默多思並且善良包容的智者,很多人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他那雙如鷹般尖利的雙眼,以及受了自然的眷顧、為了遮擋銳利眸子的濃密的長睫毛,可以想像他年輕時必定是俘虜一眾女人的南歐獵手。
他是西班牙加泰隆尼亞著名的詩人、哲學家。「瓊安」這個名字,每年的6月24日在西班牙都會有同名天主節日的聖使 ( Sant ) 慶祝,同日也是享譽歐洲的煙火節。這一天將冬夏兩季平分。不知他的詩歌是否也源取這個日期的象徵性意義,總是在冬天清冷的回憶和夏日炎熱的狂喜之間徘徊搖擺。
聖瓊安煙火節
馬奈爾一生的職業都與詩歌和加泰魯尼亞語言學聯繫在一起。他在巴塞隆納大學的文學系任教超過30年,目前已經退休,為名譽教授。他近期的著名詩集有《我不曾去過黑暗的地方On mai no fosqueja(2012)》, 《緩慢的回眸La Lentitud de la Mirada ( 2017 )》(獲Joan Alcover獎)等。
今年四月,他出版了新書《皮膚的記憶 La Pell Recorda (2020)》,由於新冠病毒在西班牙爆發,他將版稅捐出,人們可以在書店免費領取閱讀。
西班牙作為新冠病毒主要的蔓延國家之一,不論在經濟或者是文化藝術方面,可以說都遭受了重創。雖然目前已經逐步解禁,但西班牙不同的調研顯示,與文化相關的產業將面臨巨大的損失,幾乎30%的私人機構不得不面臨關閉的窘境,就連這裡重要的足球運動和所有體育賽事都將推遲到2021年。
西班牙街景
西班牙街景 攝影師:Ferran Nadeu
疫情的情況和反應是雙重的。之前和一些藝術文化從業的朋友們交換了想法和思考,這些想法裡有積極的和消極的方面。當要反思「封鎖」這個現象的哲學影響時,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經歷了一種深刻的反省和變革。例如如何去適應和接受新環境,什麼是新的創造和探索的方式,我們對生態意識的增強,對時間和空間的重新理解,以及如何珍惜你在乎的人。
馬奈爾的這篇採訪便是以此為初衷的。雖然他在非西語世界中並未被大眾廣泛熟知,但是我們借著他的眼,從一位西班牙智者、詩人和哲學家的角度重新看待了這個世界。
AB=《藝術商業》
JM=瓊安·馬奈爾·歐瑪爾
AB:疫情蔓延的這兩三個月,您都在做些什麼?用什麼方法來調節生活的節奏和心態?
JM:注意在家中鍛鍊和節制飲食,其實我的生活和隔離之前沒有什麼太大區別,只是無法與家人和朋友相聚。我在家會讀寫很多東西,繼續創作自己的詩集,也會寫一些批評文章。同時還與一位好朋友兼大學的同事分享讀物,只是不像以前那樣面對面,而是通過視頻。
我的作息是非常規律的,我一直持續這樣的生活方式。在面對無法維持家庭和社會關係以及無法散步的情況下,我的日常工作對我而言是一種極大的激勵。擁有這些我認為是真正的特權,我感到非常幸運。
AB: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寫作的,或者說是什麼讓您決定寫作的?
JM:我小時候困於情感的表達,是一個內向的孩子。之後,我逐漸體會了華茲華斯( Wordsworth ) 曾說過的那句話:「詩歌是寧靜中的記憶和情感,它是自身的識知與現實的距離。」我之所以寫詩,是因為這種體裁的文學可以最大程度地集中精力,是你精煉的語言,將它調動到最大程度,從而獲得精緻的表現力。
到目前為止,我仍覺得個人的寫作不能與文學價值直接關聯。文學價值更多與再現經驗的複雜性和獨立的表述形式(即非定性的表達形式化)有關。如果實現了這一目標,讀者就可以識得這種體驗的普遍價值,並欣賞它所表達的豐富性和獨特性。
在某些情況下,讀者也可以從認知轉向知識,因為他/她學會了以嶄新的眼光看待現實,這是他/她在閱讀之前所沒有的。這種眼光充實了讀者對於現世的理解,最重要的是對自身的認同與和解。
顯然,為了寫出一篇有價值的東西,除了具備才華之外,有必要接受希臘語稱為 「tekhné」的訓練。這項準備工作涉及大量的寫作,最重要的是,要積累大量的閱讀知識,並且了解我們的詩歌傳統。這裡的閱讀我覺得是深入的閱讀、思考、分析、文學種類與作者的比較。
詩人筆下的加泰隆尼亞迷霧森林
AB:您創作的靈感是什麼?是一個詞,一種感覺,還是一件事……?
JM:詩歌的觸發因素對我來說通常是個謎。它可能是一種周邊風景產生的視覺效果,也可能是走在街上時觀察到的人與人說話時打的手勢,還可能是成語或者短語在大腦中的衝動。你不太清楚它是如何產生的,它可能是記憶的某種可塑部分,像是伴隨著某種體驗的強烈香氣,或是傾聽音樂時的濃鬱情感……
AB:您的工作在多大程度上與您的個人歷史和經歷相關?
JM:儘管作品總是與個人經歷聯繫在一起,但詩歌的抒情主題決不應該與自我傳記相混淆,儘管它們可能會重合。因為詩歌的確可以源於個人經歷,但是它也可以源於任何一種虛構的體驗。不論在哪種情況下,它始終都可以通過文學的闡述來加以修整和調節。
在我看來,我寫作詩歌的唯一動機是:它降臨於世,我用手執筆記錄、探索和表達。
《加泰隆尼亞語的歷史》局部,11世紀,加泰魯尼亞國立美術館
AB:我想請教您對於新冠病毒感染後的世界的個人和哲學思考。
JM:我覺得自己無法作出大爆發後的預測。我不知道社會和政治上的變化是好是壞,但我想無論如何,這些變化不會是世界迄今為止的第一次變化。人們的生活狀況不會輕易改變,我相信在這場危機後,世界的情況不會積極好轉,也不會過於惡化,但不會與之前相同。
不可否認的是,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和科學的學習已經普遍,只能但願這些知識的習得能產生合乎邏輯的積極後果,避免歷史再次的重蹈覆轍。但是人類的經驗卻顯示他們在不斷地重複過去。
AB:您認為這是否會影響世界文化和教育界的現狀?
JM:今年的4月29日,我在西班牙《國家報 (El National)》上發表了這首詩,我想或許能夠回答你的問題。
《選戰風雲》
在基督前面的第四十四位,
當三月的浪潮逼近時,
一個黑暗的預兆侵襲了卡爾普尼亞,
在凱撒附近的人感覺到了危險。
她多次警告他,但無濟於事。
在參議院,凱撒在等待這屬於他的命運:他對邪惡一無所知。
該來的一定會來。
他的臉因為焚燒而變黑,
兇猛的匕首如雨點般下落。
沒有人表現出同情心,
龐貝廢墟石化的嘴唇,
露出嘲諷而嚴厲的微笑。
他的臉擊落在大理石上,
凱撒快要死了,他終於要走了。
人民的英雄,
在三月中過著什麼樣的令人恐懼的生活。
這世界上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我們沒有得到神諭的警告,
那即將發生的惡?
危險越來越大,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對我們施以援手。
三月中的伊杜族人沒有匕首,
但卻不得不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裡保持沉默。
這凱撒時代氣息令人窒息。
三月那死亡的皮膚中包裹著一個悖論:
世界越致命,它就會變得越美麗。
《隱士,第四國》,1838-1874,Fortuny, Mariano
AB:阿多諾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您對此怎麼看?您覺得詩歌在社會危機時期的價值是什麼?
JM:阿多諾的這句話是由其歷史和哲學背景來解釋的。但是,我認為停止寫作詩歌或者創作藝術將是野蠻主義的勝利。阿多諾指出的這句話道德上解釋得通,可我不相信藝術需要遵循某種規範或者規定。
總體而言,藝術,尤其是詩歌,並不是對世界的再現,而是人對於世界經驗的再現。這會帶來審美體驗,這就是詩歌的本質。除此之外,詩歌也可以具有其他的附加價值,例如在面對個人或者集體問題時的情感幫助。但我們發現或者找到的這種安慰並不是詩歌的主要價值,而是圍繞它的一系列價值的一小部分。
我認為詩歌的本質並不是要去改變什麼,或許某些情況下詩歌可以起到促進的作用。
AB:現代文明具有巨大的不確定性,您覺得身處其中的人,應該怎樣去面對這種不確定性?
JM:我最近讀了瓊·卡萊恩·梅裡奇 ( Joan Carles Mèlich ) 教授的一篇文章,他提倡基於「不確定性的智慧」進行教育。的確,我們需要一種教育來教導人們,如何去面對這飛速變化和充滿不確定性的複雜的當代社會。
我們所有人都對變化的可能性感到不安,常常視變化為威脅,而不是視其為機遇。對待一件事的觀點的改變可能是應對這種不確定性的方法之一。
藝術商業編輯部
採訪、文:黃梅
編輯:向林、凡琳
圖片來源:黃梅